图书馆里的莫西干人(11)

跟随人流即可,随波逐流即可,什么也无需多想,想必什么也想不明白。在门房打卡机前排队,身强体壮的女工们大声呵斥新人,谁也没有异议,不需要什么异议,取下自己的名牌往机器里填,直到咔的声音宣告结束。进入车间就可以闻到金属的侵蚀味道,从开始的呕吐感直到慢慢习惯卸下防备,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习惯的。

她们拧开工作台的灯,白炽的光跳动一下继而稳定下来,每个人一话不说戴起手套,又套起橡胶指套。从笔筒抽出红蜡笔,从工作台下端出盆,如此准备妥当工作开始。从组长分配来的盒子里拿出表壳,不够加工标准的地方用蜡笔画出记号,就不会再拿去车间加工,那些被检出的产品于是被宣判死刑。下场如何呢,如何也不如何,躺在废品的盆子里等待厂家召回,想必可能熔掉重铸可能丢弃可能堆放在哪里一直到哪一天重新被发现。

工作时什么也不必想,拿起产品仔细检查复又放下而已,时间一长思想就跑去哪里,这时组长女工跑过来,你去拆一下包装。坐在另一群工人中用他们教给的办法重复拆开为了防止产品划伤而细心包裹的表皮即可,相比之下是更机械的工作。不过怎么都好,相比需要思考什么的工作,什么也不用思考好像更接近本质的我。机械工作之间,好像心啊思想啊都跑去远远的哪里,说不定凑在一起喝茶一边嘲笑我毫无追求来着,也罢,怎么也无所谓。

离开山谷那个夏天我跟随同伴来到海边,辗转之间只觉人生浑浑噩噩,时常连自身位于哪里过得是怎样的日子都不甚清楚。在手表加工厂得到第一份工作,上班时即跟随人流前进,表盘划过休息时间就立即停止工作,毕竟连头头都会拍拍你的肩膀不无慈祥地说:“休息就好好休息。”因为无事可做,晚上六点就躺在床上,灯光不好,书一本也不想看,CD唱机因为电源耗尽好久不听了,这里室内一个插座也没有,充电都去门房,那里一排排排列开的全是插座,阵势好不厉害。那时所做的事情只有翻来覆去观看天空这一件事,也许是纬度的关系,天空显得比山谷低多了。偶尔失眠的夜晚就爬起来趴在阳台栏杆上,远处霓虹彩灯一圈一圈闪烁不停,想必那里的好戏才刚刚上演。这世界哪里都不会寂寞吧,哪里都有谁即使你没有注意到也在静静呼吸悄悄生活着。

将要离开山谷的那些日子总是睡不着,很早很早就醒在床上,宿舍里静静的,室友们也都醒来了,躺在床上只是悄悄呼吸而已,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想到离开这山谷也许以后再也回不来,犹如全世界所有的沉默都压在一起堆积起来,脑里乱糟糟的。

偶尔去她的宿舍,她和男友总是忙着收拾东西,两人提着大包小包,打出变卖广告,炊具什么的换来钱三人好好吃了一顿。最后一晚,我和她两人坐在草坪上观看暮色,男友去了邮局邮寄行李电脑回家。蚊虫旋着圈绕在不远处,小孩子们穿着旱冰鞋一晃就掠过眼前,有人在演奏笛子全是时下蹩脚赤裸的情歌,难听得要命。草坪上这里那里都是情侣们偎依的甜蜜场景。这么着好像刚来这山谷似的,时间真的过去了这么久吗。她在最后终于露出怀恋的神色。

很早以前她就和我讲到离开山谷一起去海边。总觉得你要在哪里的小山谷里默默生活下去,不如一起去海边吧,三人一起,三人一起肯定能顺利。面对这样的邀请自身好像变得闪闪发光,本来根本就不愿想离开山谷的事情,长久以来心中的想法,不,莫如说没有任何想法。我想不好离开山谷是怎样的景象,翻开国境全图,哪里都没有明显不同,去哪里都上不来心情。那么海边就海边好了,至少还有三人一起。而实际却大相径庭,那晚我们坐在草坪上,图书馆一如任何时候一样亮起温暖的灯光,少男少女们成群结队进进出出,好像可以这样一直到永远,永远不用提离开的事情,永远不用考虑明天的事情,永远不用思考世界的问题……可是现实就是莫西干人的丛林遍布卡子和陷阱,我们以为沙漠会随飓风扫平一切,谁知时间看似飞逝急下只是把丛林变得更加茂盛骇人,一切都不会顺利,谁在密林深处大声喊出来。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