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杜先生已经知悉,问:“心里有人了?”她不语。杜先生说:“凤凰,把店收了,去嫁人吧。”她半天才惨笑,“是你,会娶我吗?”熟朋友了,杜先生遂也实话实说:“假如在美国的话。”两人皆无语,许久,凤凰低低道:“何以我总是,爱上同样不可能的人?”
在飞机场进关之前,杜先生依美国风俗,抱一下凤凰,“凤凰,多保重。一个人就一颗心,别轻易给,给了别人,自己就没有了。”凤凰低声答:“我知道,可是身不由己。”
没几日,忽有制服大盖帽来找麻烦,任凤凰赔尽小心,也找出几千条不是来,工商局随即便传凤凰去说话。她一进房,便觉得异样。一个美貌女子,一身名牌时装,得体雅致,上上下下打量她,冷笑一声,然后扬长而去。熟人压低了声音,“凤凰,你看你闹得大。你玩玩也就罢了,难道还真想嫁入冯家?那就是钟钢的未婚妻,订婚好几年了,前几天钟钢突然提出分手,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女儿?凤凰,你的店还想不想开了?”
那一刻凤凰忽然想立即死去,只为他待她的这片心。
为了避风头,凤凰停了几天生意。人整天枯在小屋里,但似已不是她久惯的懒,窗帘紧闭如细菌培养皿,先是倦怠,不知不觉便头重脚轻,生起病来,整日里躺在床上恹恹沉沉。朦胧间只见钟钢在身边,也不知是梦还是真实,又昏昏睡去。
再醒来,只听见厨房里“拨刺拨刺”全是水声。钟钢正在脚盆边,挥刀斩杀一条养在水里的活鱼,满地水,上万元一套的西装前襟全是血渍,头发上鱼鳞闪闪,旁边锅里早开得滚瓜烂熟,煤焰都要浇熄了。看到凤凰,他狼狈地笑,“我还一直以为鱼血是蓝色的呢。”
凤凰只低低“呀”一声,“你有白头发了。”窗中透进的斜晖里,那星星的一点一闪而过。钟钢道:“所以,更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我……也不年轻了,很多事不是放不下,只是不敢……”凤凰恍若未闻,“我替你拔下来。”
没想到钟钢的发如此细弱,凤凰紧紧地捏着那根白发,她只能握住这么多了:一根苍白的、没有颜色的发。不明不白地,凤凰便出了一身的大汗。
钟钢眼中溢满不忍,抢前一步,唤:“凤凰……”她只道:“好久没出门了,想走一走。”
外面一样嘈杂混乱,可是杨柳泛了青,梧桐鹅黄的初叶像婴儿手掌肥厚地招摇。都说是罕见的暖冬,日日天气晴好,阳光无限,春与冬之间的界限却仍如此残忍至不可轻忽。凤凰几乎走不动了,一直倚在钟钢怀里——这男人的怀,曾以为是一生一世。
原来冬青不是不落叶的,凤凰站在树下,眼睁睁看着,那熬过雪挨过霜的老叶,却经不起春风温柔的一嘘。钟钢几乎将凤凰的手都捏痛了,凤凰却仿佛是看见自己正重浊地、垂死地跌落,握不到任何人的手……
春天不朽,爱情原不配。
凤凰还是太虚弱,走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再见到钟钢,是在大桥上。她正在等大巴,忽听音乐阵阵,数十辆花车缓缓驶过,沿街撒下玫瑰花瓣。凤凰一低头,正看见车里的钟钢。
她在车后扬起的尘埃里呆了很久,风起风落,都是破碎的花瓣。隔着茶色玻璃的飞速一瞥,她无从看清,他是在欢笑还是在哭泣,就好像她也不会知道,他以后的日子会怎样。而是否所有的城市都有相同的婚俗,花车永远不走回头路,所有的路途都只能经过一次。
大巴来了,可是凤凰没有上车,她沿着大桥缓缓向前,脚下是大江焦渴的拍岸声,吞没所有的泡沫碎屑。爱情原也不过红尘泡沫?她一直走到了对岸,仿佛穿越这茫茫尘世人与人之间最不可逾越的天堑。
她扶着栏杆,站了许久,直到日落西沉,直到渡船停航,直到桥头堡的守桥卫士过来,担心地问她:“小姐,你没事吧?”
凤凰当然没事,晚六点,她又惯例在镜前细细梳妆,发上那支凤头钗,晦暗地闪光,有如往事。她知道,钟钢再也不会来了,而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的话没来得及说,她甚至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他,她的真实名姓。
人生是走不尽的漫漫长路,或者,一直往前,她总会遇到一个男人,愿意接受她吧?
窗外,“凤凰醉”的招牌又在夜色里飞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