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四月樱花天,我在宿舍楼前的花树下看书。午后,阳光疲倦,风似睡非睡,樱花如此飘落。我看得有点倦了,抬头看见宿舍区大门外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孩。是条极陡、极漫长的上坡路,人人都下车推行,只有他一人奋力骑来。不是不吃力,他全身都在用力,绷紧的上身微微前倾,头却昂得很高,蓝色衬衫被吹得鼓荡起来。到了最高处,他停下来,脸上绽开明亮的、肆无忌惮的笑,一刹那我们眼光相接,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马上就会走到我身边,跟我说话。”
我的筷子忽然乱了,船桨一般在盘中划来划去,田螺“唰啦啦”响个不停,仿佛水波四溅。
“你真的过来了,向我打听月湄。不知何以,我心中升起深深的失望,却还是告诉你,我们是室友,她在图书馆,你可以去那里找她。你笑起来,说你还没见过她,遇到了也认不出来。然后问我可不可以就在这里等,她过来时我就说一声。”
我终于抬头,虽然我的头是那样沉重,仿佛撼动一座山般费力,“我们,聊了些什么?”牵动嘴角,想笑,想化解那渐渐逼人而来的阴霾。
“你告诉我你学医,说起你们做的实验,如何给兔子开膛破肚,把手伸进它的腹腔,取出来满手温热的血肉,它的心脏尚在一下下有节律地跳动。那年,我是玫瑰与细雨、眼泪与暗香的大二文科女生,听你如此轻描淡写口气,简直义愤填膺,惊问:‘怎么下得了手,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你淡淡笑,说:‘上帝决定生死,而医生是上帝唯一的手。’”
“龙信,从没有那一刻,我那么清晰地看到了上帝,并且终其一生,不曾改变我的信仰。”
我抽身而起,唤来老板结账,当作什么也没听见,一切无非酒后。此刻忽然隔壁桌一个小女孩,蹒跚地走过来,小腿圆肥,咿呀笑语,挹珠俯身紧紧将她一揽。我偶一抬头,樱花在沉沉夜色里苍白如死。
是夜月光如冰刀,冷冷,只照那不能入睡的人。我拒绝回想今日种种,却在每一次辗转反侧里,胸中掠过,“那花瓶,是挹珠送的吗?”“那个下午,真的发生过吗?是谎言,还是我彻底忘却了?”
我焦躁地,翻一个身,又翻一个身,黑暗里有哭泣声和呻吟声如鬼影般飘过。以为是邻居家挨打的孩子,我想抓起被子蒙过头,却见一个背影立在我的眼前。我当然知道那是谁。
挹珠没有回头,只问:“龙信,那孩子被拿出来的过程,和当年你在那只兔子身上做的实验,是不是一样?他也是温热的吗?他有没有心脏,会不会跳动?”
人与兔,当同被派定是死,又有什么区别?我没有回答。
而她忽然喑声问我:“龙信,你懂得杀害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当然懂。
那年妇产科新分配来一个助产士,只十六七岁,活泼娇俏,人见人爱。可是有一天傍晚她坐在楼梯口,神色呆滞。见到我,半天没有反应,仿佛不认识我,忽然泪流满面,“我们杀了他。”
是她第一次上手术台,给一个计划外的妇女引产。那女人已经怀孕七个月了,引下一个活的男婴,小小的,玫瑰花般颜色的婴儿,闭目大哭。她第一次看到新生儿的诞生,正在惊喜雀跃,另一位助产士已经从容地给婴儿打了一针肾上腺素……
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刻在泪水里她惊怖的脸。
一个月后她辞职,因为不能承担记忆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