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上帝惟一的手(6)

晚饭时,挹珠忽然说:“龙信,我想出去一下。”

我一怔,“你去哪里?”

“我想去看樱花。”

我说:“晚了,专线车收了。倒是可以给你骑月湄的车,从堤上走,可是路不好,又没路灯,又沿湖。明天吧,明天白天去。”

半晌,她幽静地说:“龙信,你知道吗,我六年没看樱花了,总是想着明天明天,然而只要一场风雨……樱花仿佛最脆弱的爱情,从不给人明天。龙信,如果今天我不去,也许今年、今生,又是一场错过。龙信……”一个笑,渐渐冷却在她脸上。

我脱口而出:“我陪你去。”

初暮颜色里,樱花绯薄如云,那模糊柔盈的粉仿佛直接睡在空气中。而无论有风无风,樱花总是在缓缓而不断地飘落,仿佛许许多多离我们而去的日子。

我最后一次看樱花,又是哪一年?

入夜了,游客少了,却多的是少年情侣,在花树下亲密并肩,喁喁私语,一时不知那男孩说了什么,女孩叫起来,不依地追打他。两人嘻嘻哈哈你躲我闪,撞在樱树的树干上,又是一阵落英如雨。

我看着看着,渐渐口角含笑。挹珠说:“年轻是好。”我点头,“当年我们……啊,俱往矣。”

走完曲折的花径,我看出挹珠有点累了,到路边的“靠杯酒”里坐下:田螺、虾球、烧烤、冰镇啤酒,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致,熟悉的食物,唤回我熟悉的记忆。我问:“挹珠,当时你和月湄就是住在樱园吧?”

她忽地俏皮我一句:“你一个星期起码报到三次,现在何必做这种正人君子状?”

两人都笑了。

我们闲闲地吃着,像学生时代一样放肆无忌地把田螺壳丢得一地都是,地上亮晃晃的像砂砾满地。说些闲话,她问我与月湄是不是青梅竹马。

哪有这么浪漫纯情。小城再小,也有三路公共汽车,城东城西的两个人从不曾相干过。是她考上大学后,她家里不放心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在外地,不知怎么打听到我也在武汉,专程托我照顾她,这才认识。

“那么,何以爱上她?像俗套的爱情故事,在图书馆里相遇,发现两人喜欢同一个作家的同一本书?”挹珠戏谑我,微有酒意,双颊渐醺红。

“不,”我想一想,“月湄最喜欢的书是童话。”过一会儿,我自己笑了,“刚知道的时候,觉得很受不了,这么大的人居然喜欢那么幼稚的东西,那时想得很严重:如果她拿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的故事来套现实生活,我们之间怎么长得了?但是后来……”

月湄根本不是逃避现实的人,她在妇联信访处上班,每天都接触到许多生命中真正的血泪惨史,月湄工作认真,不是不为她们拔刀相助的。在日常生活中,她是买根针人家多收了钱也会去投诉的。她喜欢看童话,但是并不陷进去,生命是药,童话是药的糖衣,月湄把现实与幻想分得清清楚楚。所以她活得实际,也快乐。

我告诉挹珠,我读的七年制医科,功课重,淘汰率高,女生本来就少,又兼了多半女生胸怀大志,不大看得上我们这批毛头小子,而月湄是我在课堂之外认识的第一个女生,我半生的命运便自此注定。

喧哗始终不断,油锅里嗤啦嗤啦,火苗轰一声掀起,有人喝多了,站起来发表演说,卖花女孩沿桌缠人,卖唱女子用凄怨的二胡配滥俗的流行歌曲,我们用她的声音下酒。

这样的人间繁华地,挹珠却突然说:“龙信,你记错了,你在校外认识的第一个女生是我。”她的眼睛深不见底,却分明有幽暗的火焰,仿佛入口冰如冻泉的啤酒,开始慢慢融化,慢慢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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