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上帝惟一的手(3)

挹珠没有作声,我以为她没有听见,正准备重复。她却突然拖过我的双手,覆向她的脸,刹时间,我掌心承满了滚烫颤抖的泪,一颗一颗,都像陨石那么重——顿时,我觉得整双手像被灼伤一样刺痛起来。

接电话的是月湄一同出差的同事,答复我她不在后,问:“你是她先生吗?”立刻热烈盛赞,“真是少年夫妻,这么体贴,才走了两天就挂念。月湄还不是一样,上午给你打了怕没十个电话,都没拨通……”我趁着她换气的空隙问:“她有什么事吗?”“咦,你还不知道?喔对,电话没打通。会议推后,还不知什么时候会开,我们都还在等,起码要半个月才回得去。你爱人上街了,年轻人,真是会玩……”

我的难题跟哈姆雷特是一样的:此,还是彼?告诉月湄,是欲盖弥彰;不告诉她,是心里有鬼。然而半个月,挹珠不会留那么久,月湄将根本不会知道……我一时犹疑,那女人高频的声音没给我机会:“有什么要我转告的吗?哈哈,你们小夫小妻的私房话也不会说给我听的……”

挹珠到此时才小声地问:“月湄不在家?”

月湄不在家,我的妻子不在家,我是一个妻子不在家的有妇之夫,家中却多了一个女人。我不自觉地让了一让,含糊地应声:“我上二十四小时班,挹珠,你自己照顾自己。”

那晚极其扰攘。主任也出动了,各种手段用上,红灯频频闪烁,眼看着那已年过八十的老人呼吸渐渐急促,心率迷乱,各种指数都在下降,他仿佛身处悬崖边缘,不能自制地滑向死亡,却偏偏一口大气一喘——不是我们救了他,是他自己,他不要死。

我疲惫地脱下工作服,心中却有莫名的黯然:我知道这不是结局,死神不过是在途中被杂草绊了一下脚,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今晚的情境会重演一遍,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没人可以阻挡死神的镰刀。

我回家开门,忽然有一点恍惚:正是黄昏时分,室内灯火通明,饭香扑面,窗帘早早地放下,淡蓝地飘荡着波浪,小几上静静一把黄菊。厨房里花格围裙的女人迎出来,笑脸向我:“回来了?”

一瞬间我以为月湄回来了,但是是挹珠,她麻利地摆碗摆筷,异常自然娴熟,我却有些不安,“挹珠,你现在身体要紧,以休息为主。这些事不消你做,你是客。”

她不答声,突然问:“龙信,你准备收我多少房租?”

我一怔,“怎么会?大家多年朋友……”

她嗔道:“然后现在又说我是客。”

我无言以对,她掠我一眼,笑了。

我们围桌吃饭,汤锅热腾腾在我们之间,隔着袅袅白气看去,她脸色红润许多,我给她夹一块鸡肉,“多吃点,补身子。”

她的眼睛受惊地一闪,我自知失言,她已岔开话题,“花瓶——真漂亮。”

我由衷地点头,“是,很漂亮。”

这尊青枝缠花的瓷瓶始终是我所珍爱。

我与月湄是在家乡举行的婚礼,从我那落满金色阳光与叶片的小城回来,正遇上此地惯有的阴雨绵绵。我在单位简单地撒了糖,同事凑份子送我一床云丝被,顺带说些床上床下未婚不宜的笑话,一屋子哄笑,我也笑,多少有点尴尬,忽然看见这对花瓶,冷冷落落站在我桌上,他们才想起告诉我,是我请婚假的那几日有人送来的。留条了吗?说叫什么了吗?他们对看一眼说没有吧,当时谁在?好像没说什么吧。反正是个女的。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