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祥花园里的人，都以为德福是强生的父亲。德福在这个水果店里的一个角落，为强生放了一张小床，还挂了蚊帐。中午的时候，强生朦朦胧胧中，看见德福整理完了水果架，然后走到他的床前，很自然地把那蚊帐往里头塞一塞。强生假装睡着了，但心里面却对德福生出一种依恋。有一次，德福叔送他回家，正好看见母亲在搡一个大木桶里的糯米，他说：“这是力气活，还是我来吧。”德福从前当过兵，身材很魁梧，他举起木槌子搡糯米的样子很好看，绣月站在一旁，端着一碗水，乘德福的空当儿，往木桶里加水。木桶里的糯米慢慢地变匀、变柔了。绣月跟德福没说一句话，但是强生看见那木桶里的热气弥漫出来，母亲的脸仿佛有些红润。强生已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了，他在心里第一次想，母亲和德福叔这个样子，可能就是爱情吧。
强生知道自己喜欢上了天祥花园里的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小芳。她的衣裳是乳白色的，绣着蕾丝边，下边的裙子是绛红色的，轻巧地蓬起。小芳喜欢拎一只棉布碎花、有两个圆木环的袋子，她走过来的时候，风轻轻地吹起来，露出她的脚踝，跟喷水池面前坐着的那个女孩子一模一样。小芳每次到水果店来只买一个苹果，强生并不恼她，他暗暗地看着那个幸运的苹果，被小芳捧起来，轻轻地嗅一下，然后落到那个棉布袋子里面去。有一天，店里来了个老外，提着一个菠萝对着强生说了一大堆话，弄得他手忙脚乱的，正好小芳进来了，她对强生说：“他在问你，可不可以帮忙把菠萝皮削了。”他们走了以后，强生整个人都浸泡在幸福里。他关了店门，还木头桩子似的坐着，身旁所有的水果都睡着了，它们在梦里发出一种甜蜜的芳香，只有他还醒着，但他对小芳一点念头也没有，他只是愿意生活在有小芳的世界里。
绣月病倒了。强生跑到红船坊里去找父亲。广才刚把一只大闸蟹盖揭开，里面的蟹黄像咸鸭蛋的油一样渗了出来，他贪婪地吮吸着滴在手指上的蟹黄，看见了强生，便说：“你跑来做什么，是不是冯老头又来上门讨债了？”美琴听见响动也走过来帮腔：“只要你母亲朝那个冯老头笑一笑，他就会心软了的。”强生看着父亲，觉得他比原先更加胖，脖子后面的那一圈肥肉好像都要掉到领子外头去了，整个人都淌着一种油腥气。强生的心里有一股子血气冲了上来，他闷声不响地掉头就走。红船坊是一间靠在太湖边上的酒家，美琴在酒家边上拦了网，里面养着从阳澄湖那边买来的蟹苗。强生曾经不止一次地听美琴跟村里的人说：“啊呀，等秋风一起，我这螃蟹能给我下多少金蛋呀。”强生走到蟹网边上，看着这间让自己的母亲蒙受了羞耻的红船坊，用自己也没有意料到的敏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平时削水果用的刀，在蟹网上狠狠地割了一个大洞。等到广才气急败坏地赶回家里的时候，强生已经背起母亲到医院去了。他看见广才的时候，只冷漠地说了一句：“娘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要转到大医院去动手术。”广才一下子慌了神：“那怎么得了，我们哪有那么多钱。”他好像在抓救命稻草那样对强生说：“找你德福叔去借，他平时不是最疼你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