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月的胸前有一道被烟蒂烫出来的伤痕。强生猜测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母亲会把白兰花塞在胸前的原因。在强生之前,绣月还怀过一个孩子,生下来的男婴,脐带绕住脖子,没活下来。强民死了以后,广才就常常不回家来过夜了,他晚上跑到镇上的酒店去喝酒。村子里有流言传出来,说看见红船坊的美琴扶着喝得醉醺醺的广才回到自己的家里头去了。有一次,绣月晚上睡觉的时候插了门闩,可偏巧广才那天晚上回来了。绣月给他开了门,轻声说了句:“不知道你今天会回家,我和强生两个人,晚上总是关了门以后才睡得着觉。”强生听到父母的房间里有粗暴的响动,好像是绣月被推倒了,广才嘴里还喊着:“你这个倒了霉运的女人,三个儿子死了两个,最后这一个,你给我看牢点!”强生半夜醒来的时候,看见母亲裹着一床被子,睡在他的房间里,长发卷在颈子后头,仿佛一个悲伤的枕头。强生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羞愧,他察觉到了自己懦弱。他曾经亲眼看到过,自己的弟弟像一只英勇的小狗一样冲向父亲,扯住他的裤腿,他的背弓起来,奋力去阻挡要落向母亲的拳头。自从弟弟死了以后,强生觉得心里越来越冷清了,他总是梦见那辆怪兽一样的吊车,天祥花园那座二十五层高的公寓,强民沉默地坐着,背着自己的母亲那沉重的冤孽。他甚至有些害怕自己的命运,害怕自己也像弟弟那样莫名其妙地死掉。
德福是阿珍婆唯一的儿子。他第一眼看到绣月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淡淡的牵扯。那次,绣月陪着阿珍婆在闲聊,五岁大的强民拿着一把桃心木的梳子,踮起脚,在梳绣月垂到腰间的头发。德福刚走进客堂间的时候,绣月正好看见他,她微微地倾了下身子,一半的黑发就跟了转过来。绣月是很白皙的,黑漆漆的眼瞳被这黑发一衬,越发地幽静了。
强民出事的那天,绣月怎么也找不到广才。德福听说了,拔脚就往工地跑了过去。德福陪着绣月坐在医院里,一个医生出来,对绣月说了声:“你儿子死了,是真的。”绣月抓住德福的手臂,嘤嘤地哭了出来,长发无力地倒在了德福的肩上。她犹豫了半晌,才缓缓地说出来:“都是冤孽啊,三个儿子,已经死了两个了。”她突然惶恐地问德福,“你说,强生也会这样死掉吗?”德福没防备绣月会这么问,就安慰她说:“别瞎想了,强生不会有事的。”德福看着绣月,看着她那长长的好像要飘到悬崖边上去的黑发,他很想伸出手去,拥抱绣月,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面前的绣月,仍然是个遥不可及的女人。
广才已经不做肚子生意了,他除了每天喝酒外,又开始赌博,村子里已经有人开始上门来催广才欠的赌债了。绣月常常是干完了田里的活,又再到镇上的绣坊去揽些刺绣的活儿来做。阿珍婆家院子里的那棵白兰花树,依然盛开着。这棵树是阿珍伯过世那年种的,已经有二十多年了。绣月看见在树跟前摘花的阿珍婆,那白兰花一朵一朵,开得像玉坠子似的温柔,忍不住说了句:“阿珍伯过了二十年,还是对你那么好。”绣月看到,在这棵白兰花树的深处,只有一朵花,已经开到了极处,它的花瓣已经松懈了,露出了淡青色、憔悴的蕾,好像是在绣月面前摆出来的一种哀怨的手势,让她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