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生一直记得自己十岁那年的事。在他住的村子外头,原来的一片稻田被填掉造房子了。村里的孩子总喜欢等工人下班了,就跑到那块工地上去玩。他记得,那辆吊车的样子是奇异的,像是一只怪兽,它的脊梁一节一节地伸向天空,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然后,它突然把身子一偏,停了下来,俯视着那渺小的村子。强生看见自己的弟弟,闷声不响地走向那辆吊车,两腿一骑就攀了上去,他爬到那吊车的上头,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好像做梦一样。村子里一大帮小孩子围在吊车底下,嘻嘻哈哈地叫:“强民,好样的!”天色一点点暗了,同村的孩子都走了,强生仰起头,喊了起来:“强民,下来,回家吃饭了,娘要骂的!”但是,强生喊了几次,坐在吊车上的强民还是一动不动。等到强民被德福叔抱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强生对弟弟这种莫名其妙的死法感到奇怪,他的身上没有一道伤痕,而且他的脸好像还在淡淡地笑着。
这个城市最精致的天祥花园公寓后来就建在强民出事的那块工地上。城里很多喜欢赶时髦的体面人,有了私家车以后,贪着那儿空气新鲜都愿意住在那儿。同村的德福叔在里面盘了一个小店,做蔬果生意,强生每天放了学都去德福叔那儿帮忙。天祥花园最高的那幢公寓有二十五层,他盯着那幢公寓看,仿佛强民正坐在楼的顶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公寓的前面是一个他从来没看见过的喷水池,边上有一尊女孩子的雕塑,她坐着,身边的位置是空着的。她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束花,表情是茫然和寂寞的,风吹过来,她的裙子轻轻一扬,露出了优美的脚踝。这个美丽的女孩子让强生觉得忧伤。他好像觉得,有一种信息从这个女孩子身上向他传过来,好像是强民趴在他的耳边说什么秘密似的。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在强民死去以后,也常常带着这种表情坐着,黑色的长发静静地覆盖着她。她的长发一直是村里的那些女人妒忌她的原因,特别是在镇上开着一家红船坊酒家的老板娘美琴,一看见强生的母亲,就会甜腻腻地说:“绣月,你都有过三个孩子了,怎么身材还是这么水灵。”
强生一直不敢问母亲关于弟弟的死因。隔壁的阿珍婆也只是对他说:“唉,你娘是个苦命的人。”阿珍婆是个干净极了的老太太,她的眼睛是澄澈的,脸上的皱纹温柔、小心地生长着,没有一条皱纹是掉到眼睛里头去的。阿珍婆跟强生说着话的时候,手里在给刚刚采下来的白兰花做花襻儿。她拈起一根细铁丝,轻轻一绞,留出一个花扣,再把两头从碧绿的花蒂里穿进去。阿珍婆拿出一个竹编的小篮子,铺上湿润的纱布,把做成对儿的白兰花放进去,卖给镇上那几家酒店的客人。她把多余的白兰花盛在一个小碟子里,叫强生带回家去给绣月。绣月不像村子里的那些女人,喜欢把白兰花佩戴在钮扣上。有几次,强生看见她偷偷把白兰花塞进自己贴身的内衣里。整整一个夏天,绣月的身上都有一种忧伤的香。
绣月刚刚嫁给广才的时候,村里的人见着她就说:“广才是几世修来的福,娶了这么个好看的媳妇。”每逢这个时候,广才就会眯着眼,嘿嘿地笑几声,然后说:“是啊,家里的事都是媳妇做主的。”广才原来是在镇上一个皮鞋厂的工人,后来皮鞋厂倒了,就在自己家里搞了一个卤味铺子。广才的客堂间里有好几个大木桶,里面浸着猪肚子、牛肚子,还有些杂碎。广才是个胖子,他蹲下身子,费力地搅拌着木桶里的东西,后脖的那一圈肥肉就鼓了出来。广才的客堂间里挂着好几根粗绳子,那卤好的肚子就东一块西一块地像晾衣服一样地挂着。不知道村里哪个贫嘴的人路过广才家,正好看见了广才蹲在地上的样子,再加上那天绳子上挂着的肚子特别多,那人就笑了起来,说:“广才,你这个样子,真像一块肚子。”这以后,只要是广才驮着肚子到镇上的那几个酒家去送货的时候,美琴老远看到他,就会喊起来:“肚子,今天你给我的货可要新鲜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