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薇薇却觉得自己越发孤单了。那些老乘客们渐渐地也晓得体贴薇薇了,每一站上来几个新乘客,都会主动伸出手,像接力一样的把买票的硬币或是月票递给她。有一次,薇薇的手上接到一张月票,她例行公事一样地瞄了眼,发现月票上有个古怪的名字“乔治”,再一看照片,那明明是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薇薇开始还有些火,心想谁敢这么开玩笑,搞出这样一张月票来。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张月票传回去,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青年接过了月票,在放进口袋的那一刹那,那个青年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薇薇几乎吓了一跳,那张脸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样。那个青年的眼睛看到薇薇的容颜也闪过一丝错愕,但他很快就低下头去,装做什么也没有看到那样。这一整天,薇薇都过得有些浑浑噩噩,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跟自己容貌这么相近的人。从那以后,薇薇发现乔治总是赶着乘自己下班以前的最后一趟车,他会坐在离薇薇工作椅很近的一个位置上,沉默地看一眼薇薇,并不说话,但是却给了薇薇一点点甜蜜。薇薇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乔治谈上了恋爱。每次薇薇下班了,乔治就会陪她走到弄堂口,在那蔷薇开着的地方,借着幽暗,拉薇薇的手站一会儿,然后才悄悄地离开。有一次居然让安琪给撞上了,安琪其实是认识乔治一家的,乔治的父亲是白俄人,当初没有随大潮离开上海,反倒娶了个上海太太留了下来,是安琪所在的外国语学校数一数二的俄语教授,但是前一阵子,被一批红卫兵揪出来游了几回街,就跳楼自杀了。安琪心里藏不住这件事情就告诉老岳了,他长叹一声:“乔治这孩子也是苦命,你也不要怪薇薇,只要两个人不要太明显了,这事谁也管不着的。”安琪那日走过弄堂口,才发现原来那丛蔷薇越开越野,几乎要爬上居民楼了。它们仿佛并不记得过去的忧伤,反而像张开了翅膀那样地盛放着,在蓝天底下呼唤着纯洁的来临。
薇薇和乔治是八○年的时候才结的婚。薇薇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她看过了理查德的照片后,把它随随便便地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双手勾住安琪和老岳的颈子:“那个美国佬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你们两个就够了。”
晚上的时候,安琪把盘起来的髻松开来,对着五斗橱的那面镜子把头发梳通。老岳从身后走过来,从她的手里抽过梳子,在她身后一下一下地梳着,一边还在埋怨着:“你干吗老要盘头发呢,你看你头发披下来不是还像年轻时那样好看?”安琪娇嗔地把梳子从他的手里夺回来:“都这样老了,你还自欺欺人。”安琪和老岳睡下去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他们的这条老弄堂就快要被拆迁掉了,安琪舍不得街坊老邻居,还有些伤感。
周末的时候,安琪跟老岳开始整理家中零零碎碎的东西,准备打包,薇薇跟乔治也过来了。安琪让薇薇给弄堂口的范阿婆家送去一盘点心,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薇薇回家的时候,在信箱里看见一个白色的大信封,她把信封交给安琪:“全是英文,我一个字也看不懂。”安琪的心里一震,这封信是美国领事馆寄过来的,里面附着的是理查德的信,内容很简短,里面说:“安琪,我求上帝保佑你能看见这个字条,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请你和家人到美国来玩。”理查德的全家福从字条里滑落到地板上,安琪弯下腰捡起这张照片,直起腰来的时候身上有点酸痛。全家福上的理查德已经渐渐老去了,他的笑容里带着淡淡的、命定的哀愁。安琪又去端详理查德的妻子,那是个精干的,但又很有风韵的女人,只在一瞬间,安琪的心里生出一股酸意,但她很快又哑然失笑,心里面在挖苦自己,三十年都过去了,居然还懂得争风吃醋。
薇薇、乔治和老岳也在她的身后一起看这张照片,乔治对薇薇说:“你看,你要是跟照片上的那对双胞胎站在一起,真像她们的姐姐。”薇薇瞪了他一眼:“你瞎说什么样,我长得像妈,跟她们有何相干?”安琪原来只想给理查德写封回信就了事的,还是老岳劝她跟薇薇去美国一次,也算是还了理查德这么多年来没有忘记她的情分。安琪讲不过老岳,就跟他开玩笑:“你这么放心我去,不怕理查德把我拐走了吗?”老岳拍拍她的肩膀:“你放心,我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打过仗的,不怕美帝国主义这只纸老虎。安琪抬起头来看着老岳,眼圈竟红了,老岳就是这么个对她死心塌地的好男人。
安琪跟老岳已经搬到薇薇和乔治家住了,只等着新房子造好了以后再住过去。安琪不知为什么有点心神不定,老岳知道她可能为去美国的事心里紧张,就跟她去外头散步。他一路说着笑话,拉着安琪走到老弄堂口看看。弄堂里的那幢三层的居民楼已经被拆掉两层了,街坊邻居早已经搬空了,只有范阿婆还住在一楼的小屋里。这真是件稀奇的事,整幢大楼拆得都像被炸弹打过一样,范阿婆的这个小房间,竟是一尘不染。他们拐到弄堂口的时候,看见范阿婆拎着一兜鸡毛菜慢悠悠地回转来,安琪一惊,赶紧跑上去问:“范阿婆,你怎么还没搬走啊?”范阿婆停下脚来招呼他们:“再过两天,再过两天就走了,没办法,老了,念旧啊。”她指着安琪身后的蔷薇,怜惜地说,“当初有多少年轻人的,都在这里谈过恋爱啊。”安琪跟薇薇坐在去美国飞机上时,还在想着范阿婆说的这句话。她的整个灵魂被包裹在蓝天和白云之间,有一种圣洁的感觉。
她知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无须挽回了。她看见那已经成为废墟了的老弄堂,那丛旧时的蔷薇依然不晓世事地在断壁残垣上面攀援着,开满了新娘一样的花朵。她很想跟薇薇说一说那年轻时候的事,但是薇薇却靠在她的身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