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4)

老岳出差回家后,看着安琪忧心忡忡的样子,就半是埋怨半是宽慰地说:“本来不是劝你趁她年纪小去接她吗,现在她已经八岁了,闹点别扭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了。”安琪在结婚以前就跟老岳提起过解放前的这段情事,意料之外,老岳竟一点都没有在乎。薇薇过了一个月,情绪平稳些了,安琪就送她去上学了。老岳还放话出去,说薇薇是自己和安琪从新疆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领养的孩子。老岳的背景到底还是过硬的,关于薇薇的风言风语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薇薇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孩子,不知为什么她在骨子里对安琪有一种排斥,总是情愿跟老岳说话。安琪晚上睡觉时想到这点,就常常对着老岳流泪叹息:“都是我自己作的孽,现在才会遭到这种报应。”

有一次,还是冬天,薇薇恋床不肯起来,安琪担心她上学迟到就多说了几句,却没有想到,到了晚上还不见薇薇回来。安琪这下可慌了手脚,跟老岳两个人跑到学校,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回来问了同一个弄堂里的小朋友才知道,这天薇薇根本没有去上学。安琪万念俱灰地瘫软在家里,老岳倒还沉得住气,他在薇薇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在她的书桌上找到一个字条,薇薇在上面很工整地写着:“我到新疆找我的爸爸妈妈去了,你们不要来找我。”

安琪跟老岳赶到火车站,沿着的火车铁轨走了好几里路,才在一个几乎已经是废弃的小站台上看见薇薇瑟瑟发抖的身影。她的辫子已经散了,脸上染着煤渣子,嘴角边上还留着些饼干的细屑,她抬起头来,看见安琪,那对宝蓝色的眼睛却是那么的澄澈,那里藏着的光芒,仿佛能够穿透安琪的前世今生。她对着安琪轻轻地叫了声妈妈,安琪腿一软就跪在了薇薇的身旁大哭起来,边上的老岳脱下身上穿着的军大衣,把她们包裹在一起。

第二天,薇薇去上学了,但是安琪却病倒了。她在幻境中一次又一次地看见理查德,他变得苍老了,最后落魄成了一个乞丐,顺着长长的铁轨一路走下去,在捡着煤渣子。

但是,安琪却不曾知道,就在那几天,理查德每天都到中国城里的一家小饭馆吃饭,一个人闷闷地郁郁地看着饭馆门口挑着的两盏红灯笼。他喜欢那个地方,因为里面总是会放一些老旧的中文歌,他的中文程度已经很好了,可以听明白歌词的意思了,当他听到《蔷薇》那首歌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泪流满面。

薇薇高中毕业后,老岳托公交线上的战友帮薇薇安排了个售票员的工作。薇薇本来对自己的前途也没有抱什么大的奢望,招工的名额本来就已经很紧张了,如今能捧上一个铁饭碗真的已经很不错了。她去上班的第一天就在乘客当中引起了窃窃私语,薇薇对待这一切,已经很泰然了。她把头发扎成了一对麻花辫,穿着灯芯绒的罩衫,还带着袖套,那些袖套是薇薇拿家里的旧被单、旧窗帘自己亲手做的,她有时心血来潮还会用碎布在袖套上拼出一些图案,弄得乘客里的那些年轻女孩子老是拿羡慕的眼光看她。

薇薇上班才一个多月就已经是一个熟练的售票员了,她可以在摇摇晃晃的车厢像小鹿那样灵巧地从头走到尾,一支彩色笔总是削得很光洁,在票夹子上“沙”地一划,扯下一张票,递到人家的手上仿佛还有些微微的暖。薇薇的车子跑的是外滩那一条线路,黄昏车上没有那么多人的时候薇薇看着窗外西洋式样的建筑,心里就会生出些莫名的怅惘来,那些建筑上刻着的图案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很破旧了,但还是保存着一种温存的样子。薇薇想起在安琪那儿偷偷翻到过的那些老时代的画报,看到那些跟自己面容相仿的西洋女子,心中无端地跟她们有一种亲近。薇薇已经不相信自己是新疆人了,她问了好几次,可是安琪总是说些含糊的话来搪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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