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洁已经退休了。她原来是外语系的教授,现在独自一人住在教工楼的最顶层。她的阳台上有一只木头箱子,里面养着五六对鸽子。住在教工楼的人,一听到“扑,扑,扑”的声音,就知道那是雅洁的鸽子飞出来了。雅洁养的是信鸽,常常一飞三五天才会回来。她常常一个人,自顾自地坐在阳台上读英文小说。雅洁坐着的样子,带着动人的端庄,她的身体把一切都拒绝了,单单留下那灵魂,飞出来,像一只脆弱的蜻蜓,有心无心地在翻开的书页上停着。
雅洁的女儿敏芝在医学院读书。雅洁去学校看她的时候,她正好坐在学校的草坪上看书,她的肩是甜美的,头发像花瓣似的垂在她的颈子后头。敏芝是医学院里书念得最好的学生。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只晓得自己的人生是草坪上的那只白蝴蝶,她在后面追着它,也不曾想一想蝴蝶与人到底相不相干。敏芝看见了雅洁,把书一放,说:“妈,今天晚上我和青文请你吃饭。”青文是敏芝的男朋友,长得很高大,敏芝站在他身旁,好像是一块岩石边上斜伸出来的一朵小花,眼神里有点怯。
雅洁看见青文,心里有些恍然。想不到青文的身形竟这么像自己的前夫君涛。青文欠欠身子,对她说了声:“阿姨好。”雅洁听见的竟是君涛在她面前说:“你这样坐着的样子,真美。”整个晚上,雅洁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敏芝与青文说话。她仿佛是安静地坐着,就像那个早晨,在列车上,她靠着窗口那轻雅的白绉纱帘,托着腮,想着自己的心事,手上的指甲是淡淡的月牙形。这是一个女人最自然的时候,就算是笑起来了,也不会想到要用手去捂一捂嘴。这让坐在她对面的君涛,一个北方的男子,突然手足无措起来。好像是一盆温润的水放在他面前,但他不知道是不是要把手放进去。他只想到身边有画夹,于是就开始去画雅洁的样子。吃过饭,雅洁抢在敏芝与青文之前付了账。走到饭店门口,敏芝看到母亲的眉眼里带着一些朦朦胧胧的伤心。
雅洁学校的那些老教授都知道,君涛和雅洁是在文革的时候离婚的。跟雅洁再亲近些的人曾经揣摩过,君涛跟雅洁离婚的原因可能是秋芸。雅洁对所有关于她的传闻都是漠然的。她不喜欢四月学校后头那座山上的杜鹃。君涛就是那个时候,因为有海外关系被隔离审查了。他被关着的那幢大楼,正好是在那山的后头。杜鹃刚开的时候是皱的,衬着襁褓一样娇嫩的叶子,慢慢地,那杜鹃变得滋润和饱满了。君涛的隔壁关着秋芸,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女孩。秋芸有一副与众不同的西洋面孔,她的双眼皮很深,眼珠子里有一丝不明不白的蓝色,鼻子是笔挺的,双颊上有一对中国式的酒窝。君涛听见她每天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唱歌,偶尔看见她的时候,那两条大辫子闪着光亮亮的黑。他们被带出去游街,君涛的胸前挂着木头牌子,除了一个大红叉,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而秋芸被人反扭着,头也被摁下去了,两根光洁的辫子在身前不住地摇晃着。远远看过去,她好像是一朵莹白的花,被无数的蚂蚁连根拔出,拖着往前去。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劝雅洁跟君涛离婚。雅洁那个时候还怀着敏芝。看守君涛的人告诉雅洁:“秋芸已经深入到君涛的骨髓里面去了,他根本不用看秋芸的样子,每天都可以画出一张她的头像来。”君涛被放回来的时候,雅洁也没有问他什么。只是晚上的时候,君涛会睡一半就起来,然后开始画画,画的都是秋芸的头像。画里面的秋芸低着头,背后衬着杜鹃。那杜鹃是模模糊糊的,但那壮丽的红色却是真实的,好像是有谁把秋芸低下去的额头戳破了一样。雅洁在君涛的背后站了很久,也只说了句:“你画她要画到什么时候?”君涛没有回答。
君涛跟雅洁离婚的时候,敏芝才满月。
敏芝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父母的事。只是有一天,她起了兴致,想看看母亲年轻时的样子。雅洁从一本老旧的画夹里拿出一张素描,说:“我们那个时候没有照相机,只有你父亲帮我画的这张像。”敏芝拿过去,说:“妈,这幅画像你就送给我吧,我要放在新房的卧室里。”敏芝从医学院毕业后当了医生,而青文则是一家医药公司的经理了。青文在外面的应酬很多,他和敏芝的婚事都是敏芝一个人在张罗着,连婚纱都是雅洁陪敏芝去挑的。有一次,雅洁打电话去医院找敏芝,医院的人告诉她,敏芝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上班了。
敏芝躺在自己新房的床上,看见雅洁来了,说:“妈,青文外头有女人了,我们散了。”敏芝其实已经怀了青文的孩子,她告诉雅洁要把孩子生下来。敏芝软绵绵地蜷着,忧伤把她整个人都缩小了。雅洁坐在敏芝的床头,轻轻地抚摸她小小的手,好像是在抚摸鸽子背上敦厚的羽毛。她竟看见那红色的杜鹃在敏芝的床头一点一点地绽放开来,秋芸的脸隐隐约约地埋在里面,而君涛好像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伏在杜鹃的脚下,舔着自己的伤口。敏芝的梳妆台上,所有青文的照片都已经拿掉了,只剩下那张雅洁的素描,干干净净地靠在镜子边。雅洁记得君涛在画这张素描的时候,那垂下去的眼帘是温良的,好像一个早晨,好像一种幸福的可能。
雅洁现在喜欢把她的鸽子放在一个竹篮里。然后拎着这个菜篮和自己的孙子平平到公园里头去。鸽子的羽毛是浅灰色的,颈子上有一抹翠绿,眼睛是红色的,点着一颗米仁大小的嫩黄。它们那脆弱的身体里,有一种被阳光晒透了的暖和。她偶尔还会看见秋芸。但她也已经老了。她搁在耳朵后面的短头发依然是浓密的,让走在秋芸后头的人猜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大辫子的美人。她那副西洋式的面孔,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依然是出尘的。鸽子在地上,她的孙子跟着它们一起,慢慢地走着。她坐在公园的长凳上读她的英文小说,她坐着的样子依然很美,但是她知道,已经没有人会再给她画画了,身后那满山的杜鹃也已经越来越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