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2)

晨芸在三年里签了五次证都没有签出来。最后的一次,签证官干脆什么都没有说,直接在她的申请表上写了句“有移民倾向”就把她打发走了。捷生念完硕士在硅谷找第一份工作四处碰壁的时候,收到晨芸的最后一封信,里面说自己是出不了国了,还不如嫁人算了。捷生看到信时的心情也是麻木的,一直等到五年之后他拿到了居留美国的绿卡时,心里才生出一丝悲凉来。他突然想起拿到签证的那天,是个秋天的早晨,路上落满了一地颓废的梧桐叶子,其中有一片叶子,硬生生地卡在了他的领口上,还是晨芸帮他挑出来的。捷生后来在美国也断断续续有过几个女朋友,但都无疾而终,捷生知道自己内心对女人有些死心,但有时却忍不住还是有些盼望。

捷生是在圣诞节的时候被公司派往上海出差的。欣悦带着个一岁多的儿子也跟他同一班飞机走。捷生先是被欣悦的小孩子折腾得精疲力竭,好不容易孩子睡着了,欣悦又开始抱怨林超抠门不肯买房子的事。捷生嘴上唯唯诺诺地应付着她,满心的不耐烦却漫上了头顶,变成了头皮屑,弄得他浑身发痒。他听欣悦讲话的时候,好像是在看动画片,有一种灵肉分离的荒唐。捷生几乎是逃跑一样地逃出了飞机场,到威斯汀旅馆的时候,狠狠地泡了个热水澡,才放松下来。他看着窗外,没有料到上海的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威斯汀对面一家大厦的霓虹灯像那种俄罗斯方块游戏,那雪花跟着那五彩的方块一起落下来,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奇妙景致。他有些好奇地走出去,等站在街上了,他才突然觉得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衫,但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得冷。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前离开上海的样子,不禁开始怜悯自己,觉得人生到头来真的是一场蹩脚的电影。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看到一家叫做“爱情天堂”的酒吧。那个酒吧的招牌有些噱头,“爱情天堂”这四个字是幻影,好像是用幻灯机在酒吧门口的墙壁上照出来的。酒吧的门很窄,里面有点欧式乡村客栈的味道。捷生到楼上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就坐了下来。

酒吧台是在一楼,几个高脚凳上都坐着女人,一个一个都是那么好看。她们有的凑在一起喝酒,背对着他,仿佛是在说着什么秘密,也有的独自坐着,点着香烟,并不避人,脸上的忧伤精致得好像是刚刚抹上去的胭脂。在幽暗的灯光下,那酒吧仿佛变成了一个岛,那群女孩子是月光下唱着歌曲不会伤到人的海妖。捷生看到其中有一个女人,她的皮肤很白皙,穿着一件黑色的碎花长裙子,领子是圆的,挖得很低,里面那件纯黑的内衣有根细柔的带子精巧地露出来,勾住她的颈。她竟然是在喝茶,那把茶壶是绛红色的,她的身边的高脚凳正好是空着的,像女人的肌肤那样妩媚。捷生一开始还是坚持坐在二楼,不想下去。他在美国的时候,最多是在看球赛凑热闹的时候去过那些基本上是光棍的体育酒吧,但是眼前那把高脚凳的诱惑是赤裸裸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待在时间的集装箱里,过了二十年终于被放出来的一个囚犯。

捷生想,他要好好补偿自己,这个念头一升上来,他的全身也放松了。他走下楼去,到酒吧要了杯马丁尼,就坐在那个黑衣女子的边上,以一种高贵的手势拿出那锥形高脚杯的银叉,低下头去喝了口那看上去似乎是很清澈的酒。他默默地品味着舌尖上那被一根精致的针刺到似的微麻快乐,和那个女人就这样静默地坐着,像是熟悉的,又像是陌生的。她白皙得就像年轻的晨芸,但她又是不一样的,她是具体的,她白皙的皮肤和她颈子后头的那根精致的带子,让捷生的心里充满欲望。捷生突然软弱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是需要女人的,现在他只要有一点点勇气就可以跟那女人搭话了。这个时候,她身上偏巧又飘出了香水味,这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他侧过身去,那个女子站起来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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