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缘起

在写这些故事的时候,我的桌子上很凌乱,上面有口红、眼影、桔子皮、碗、小调羹,还有一本张爱玲的书。窗户开着,有的时候可以听得见楼上女人嘤嘤的哭泣。我走到阳台上,把头仰起来,看见她刚刚晒出的一床花朵和枝蔓缠绕在一起的被子。有一些淡淡的哀怨借着那绝好的阳光送过来,让我心动。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哭泣,但是我却是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气息。于是,在江南,在无数个早晨、午后和黄昏里,我写下这些故事,以这个女人的忧伤做底子,写下这些跟她也许是毫无关联的故事。

我想,我是受过江南恩泽的。她不语一言,却用花朵和青草,小桥和流水,春夏和秋冬,教化了我。我最初的关于美的体验,都是从她那儿得来的。所以,我迷恋那些细腻的事物,比如旗袍、刺绣、老钟表店,捧着书本或者是做蛋糕的男子那双修长的手……这光阴浩大的世间,文字好像穿梭在里面的一粒尘埃,如此鲜活,就像站在阳光底下的小女孩脸上纤细的汗毛。有好几个故事是从母亲那儿听来的。倚着母亲,她的身上有一种温柔的香,好像是在岁月里酝酿了很久很久,直到今日,心静了,才慢慢地散发出来给我闻着。母亲的沧桑,如同冬日的西湖,岸边的垂柳,虽是空旷孤寂,但姿态却是一丝不乱的。

已经养成了习惯,不喜欢把文字打碎、撕破,让它们蓬头垢面出来示人,让所有的挣扎都先在内心完成,写出来的文字便是安稳可靠的。在写每一个故事的时候,我先给我的人物起好名字,穿好衣服,才小心翼翼地领她们出来面对那即将到来的命运。我心里知道,从一开始我就跟这些人物有距离,我怕我的笔弄疼她们,所以有意无意地回避掉了阴暗丑陋和绝望。现在我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得出她们的样子,有一些美好,也有一些忧伤,为了我只写出了好看的那一面,她们正在自鸣得意。

前年回国以后,我才开始看张爱玲。若再年纪轻点,我可能会说她的文字老旧,若再年老一点,可能会怕她文字里头的媚艳。现在,我坐在被窝里,倚着一盏蒂芬妮的老台灯,看着她的文字,如同戏台子上的才子佳人正逢着花好月圆,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我最后终于看到了《金锁记》,看到张爱玲写曹七巧:“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不晓得她二十几岁怎么就写到这么苍凉的地步。后来我再翻回去,看她写在园子里坐着的,曹七巧的女儿,长安“忽悠悠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Long Ago—— ‘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故事。许久许久以前……’”这才明白,其实,在张爱玲的身上,深藏着这样清澈澄明的女孩心思,也许,这样的底子,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后来才看到钟晓阳的《停车暂借问》,这本写于三十年前的书,恍如隔世。她在小说的结尾处写:“……说也奇怪,其中一个石盆,竟娉娉袅袅长出一枝大红花,鲜艳夺目,想是投错胎的,以后,也就身世堪怜。不久,一个瘦小老妇佝着身子出来晾衣服。晾完一件,又进去拿,叫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连盆捧出来。宁静看她看得入神,只见她慢腾腾地晾一条灰灰的小孩内裤,也不十分灰,仿佛原来是白的,穿脏了。老妇没再拿衣服进来,手里却捏着一个面包,饶有滋味地嚼着,边蹲下来俯瞰下面的街景。偶然一仰头,发觉宁静在看她,摇摇头不理会,一径嚼着,不时翻眼瞟瞟宁静,好几次似乎生气了,甩头甩脑地走回屋里去,再也没有出来,她晾的衣服各自闲闲地曳着。今天好风,衣服想必很快就会干的,宁静的眼泪,很快的,也就干了。”我奇怪自己并无追究钟晓阳身世背景的念头,在我心里她似乎就是张爱玲二十出头,写《金锁记》时的模样,有着稍嫌瘦削的下巴,梳同样的发髻,穿同样花式的旗袍,坐在一个上海公寓的阳台上,看着如胭脂红那样的月亮,低低地叹道:“这是乱世。”据说钟晓阳曾经给朱天文写过信,后来也在朱家住过一阵子。我一直在找朱天文早期的作品,但终究未果,只看到过一张她和胡兰成拍的照片,那时候的她年华正好,圆脸,留着齐肩的一双辫子,边上的老师已然垂暮,身后的梨花开放得满天满地都是的。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若是晚年的张爱玲看到这张照片,会不会还是流下软弱的眼泪?

张爱玲去世的那一天,应该是个阳光绝好的秋天,我正好在怀俄明州的黄石公园。那时候我张爱玲的书一本也未读过,只是知道她死在纽约的公寓里,是清洁工发现的。爱恋上她的文字以后,总是一遍一遍地揣想着,张爱玲死前的那几个日子。不知道纽约的秋天冷不冷,在床榻上的她应该已是骨瘦如柴了,突然想,她的手腕上,是不是也套着一个玉镯子,跟曹七巧手上的那只一模一样的。她把琐琐碎碎的文件都放在一个纸盒子里,死以后,怕人看不见,每晚睡觉以前都把它放在公寓的门口。早晨醒来,发现自己还有气息,便懊恼地想:“糟糕,怎么还活着。”每次读完张爱玲的书,眼前总会出现黄石公园的一幕,晨曦初醒,一群犀牛结伴穿越那条蓝宝石般晶莹的河流,脊梁如弓,仿佛所有的力量都从那里喷薄而出,苍凉雄浑,而河边的小草恰巧又是纤细的,照在水中的样子,敏感、脆弱、易折。

故事写不下去的时候,常常会想到张爱玲、钟晓阳以及朱天文。也许,中国最好的汉字传统,在六十年以前的那场颠沛流离当中,离开故国家园,流浪到海的那一端去了。与她们的文字邂逅,宛如见着了庭院深深里头的大家女子,身世虽是曲折苍凉的,但一颦一笑之间,却露出少女纯洁的眼波。她们的文字,让我心定,因为我知道,汉字的文脉和气息就是这样缓慢而绵长地延续着。

早晨起来的时候看到一只小蜜蜂,躲在阳台上的一朵小雏菊里,先是紧紧抱住花蕊,随后整个身体都娇憨地颤动起来,仿佛是在给春天搔痒似的。这是江南最好的时日,每一朵花的脸上都看得见胭脂和流水经过的痕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还在加州,在一个午后,在静静的山上,俯看着旧金山的海湾,四周充满了芒草的清香,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自己心里的乡愁。那天,我写下一首致远方的诗:

“我知道

你一直看着我

在山上

在远远的天底下

我的文字

安静地坐着

穿着清洁的衣裳”

这是我一直坚持着的关于文字、关于爱的一个理想。有朋友说,这些花一直藏在你的心中,只不过,现在她们开放了。我想,这是真的。

但愿他年相逢,花开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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