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投宿的客栈外,我站了整整一夜。
一整夜,我看着她为胡斐加衣添水。他们挑灯夜谈,融洽无间。我曾幻想自己也可以,有一个深爱的人,我跟着他走,却从不问他要带我去哪里。
即使一直在路上,即使要走遍天涯海角,走得流离失所。
只要心里的深情还在,还有什么能让人畏惧呢?
我的手里一直紧紧地握着剩下的那只玉凤。另一只玉凤,我在荒山古庙相遇的那晚悄悄放进了胡斐的包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这样做,明知道我们之间已无可能,却仍留有不为人知的念想奢望,企求与他永不相忘。
我是知道的,胡斐对我的情意就好像程姑娘对他的情意,一样的深博宽厚、从无计较。偏偏我们三人,陷入了同一个僵局。
我最终要去的北方,原来是没有荼蘼的。
我一直想要知道,它是一种怎样的花?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开得这样奋力又绝望,因此得以成为韶华胜极的终结。
要怎样的寂寞,才可以承担这样的零落?
传说中,荼蘼开过花事了,人间至此芬芳尽,只有彼岸花还在。
梵语波罗蜜,此云到彼岸,解义离生灭。着境起生灭,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
彼岸,是无生无灭、不惊不动,要遗忘前生的。
这铺就彼岸“火照之路”的花,这开在忘川彼岸的接引之花,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生生世世,皆是花叶互错、无缘相见。
据说只有它能唤起前生的记忆,而这记忆,原来皆是不遂的相思。
八
我在凤天南最危险的时候三次出手相救。
我始终没有转眼去看胡斐,我可以准确地猜测到他此刻的神情。他却并不知道,我心中对凤天南的仇恨,其实远多过他。他也不知道,我背负的是怎样一种无法平衡的矛盾。我把自己隐瞒得如此彻底,假名假姓,有始无终,他甚至不知道我一直拒绝靠近他的真正原因。
而这三次,是我不得不偿还给凤天南的理义。他是害死我娘的仇人,却也是我的生身父亲。
我的出生,根本就是一个屈辱的开始。
那夜的雨下得忧伤而绵长。
那是我第一次和胡斐促膝而坐。听我讲述身世的时候,他的眼中满是怜惜之意,只有情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关切。但在烁烁不定的烛火下这一切又显得那么迷离,让我在回想的时候,突然分辨不出究竟是曾经的真实,抑或是梦境的幻象。
我深爱的人就在面前,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的心意,无力改变的只是自己。誓言出口的时候,天山正下着鹅毛大雪。无边无际的苍茫,可以掩盖一切迁延的痕迹。如果继续走下去,就有更多的往事会消失。
偏偏自己,又没有割裂一切、从头来过的勇气。
我把另一只玉凤给了程姑娘。既然有心,就该成全。
九
我换回了缁衣芒鞋的装扮。
镜中的女子铅华尽洗,心中再无幻想。我忽然想起当年在天池边看日落的光景,原来自己动情的一切,最终都是昙花一现、不会持久的。生与灭交替起伏、漫延流淌,是我始终也参悟不透的。
在大帅府,我清楚地感觉到了胡斐的目光。
我依然没有转过头去,心中的空茫和失落远甚于想象。只此一次,我无法猜测到他心里的黯然。我不会改变,他不能勉强。我们都一样,面对造化弄人的命运皆无抗争的余力。
凤天南被银针射中的刹那,我情不自禁地向前跨出了一步,并且听见自己清楚地叫了一声“爹”。即使这个男人奸诈卑鄙至此,即使我恨他入骨,我对他,却始终有着骨肉血浓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