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1)

旅馆总是让漂泊异乡的人们失魂落魄,对于孩子则充满了诱惑。《追忆似水年华》里的小马塞尔情意绵绵地把面颊贴在枕头上,“它像我们童年的脸庞,那么饱满、娇嫩、清新”。浮想联翩的主人公划亮火柴,午夜时分散发出的微弱光芒照映着独宿旅馆的游子因为病痛而惊醒过来的愁容,走廊里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渐渐离去,“来人把煤气灯捻灭了;最后值班的听差都走了”,只有这个异乡人还在漫漫长夜里独自煎熬,无法入睡。

意大利作家高弗雷多·帕里塞(GoffredoParise,1929—1986)同样擅长借由孩子的眼光来观察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短篇小说《旅馆》里的小男孩只有十三岁,他在战火纷飞的1943年冬天的夜晚走下喷着浓烟的小火车,身披一件针毡般扎人的绒布大衣,穿着灯笼裤,提着一个方形藤条箱,跟随同学的父亲来到山村的旅馆投宿。那位一袭黑衣打着蓝底蝴蝶结的高个子男人还是法西斯组织的要员。小男孩还是第一次在旅馆里过夜,他发现那扇磨砂玻璃门上只写着旅馆的字样,却没有具体的名称。小男孩对于这片崭新的天地充满了好奇,不论是房间的数码牌、抽屉里的弥撒书、对折的鸭绒被,还是“发出香皂味的白色木梯”、各种餐具糕点、金发女郎和布谷鸟挂钟。

帕里塞非常注重细节的描绘,小男孩所目睹的枪杀案以及作家的政治立场距离今天的读者都十分遥远了,但是我们仍然难以忘记小说所刻画的旅馆场景。无独有偶,在博尔赫斯简洁有力的短篇小说《等待》里,旅馆成为了睡梦和谋杀相互纠缠的隐秘处所。博尔赫斯让那个逃避仇家追杀的先生如坐针毡地度过了一段独处的岁月,从电影院提前退场,乘马车到诊所拔牙,在路上与人发生冲撞。这位可怜的阿列杭德罗先生战战兢兢度日如年,或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他开始抽烟,喝马黛茶,凝视隔壁房子墙上的爬藤植物,试着和一条老狼狗交谈,使用的竟然是“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记忆所及的小时说的一些乡村方言”,他甚至在旅馆房间里阅读起了《神曲》及其注释。然而,在地狱般雷同的梦境之中,他一次次遭到袭击,一次次取出抽屉里的手枪射向对方。

故事的结局出人意料,杀手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任务,因为阿列杭德罗还没有从恍惚的睡梦里清醒过来,也可能是不愿意再做出反抗了,“承受一件可怕的事要比没完没了地想象它、等待它轻松一些”。所以,“枪声抹掉了他”。请注意,博尔赫斯并没有使用干掉或枪毙这样的字眼。死亡对于阿列杭德罗而言更像是一种轻松的解脱。

旅馆似乎抹掉了现实和睡梦的界线,隐藏着种种激情和罪恶,想一想费里尼的经典影片《八又二分之一》,还有大卫·林奇执导的音乐幻境般的《蓝丝绒》。胡里奥·科塔萨尔的长篇小说《跳房子》里的阿根廷流亡青年奥利维拉和情妇玛伽经常在巴黎各式旅馆中幽欢,他们的怪癖是对不同旅馆的床罩、房门、照明、窗帘进行比较,睡在一起谈论艺术和犯罪。同样,在川端康成的《睡美人》和加西亚·马尔克斯晚年的小说《我对那个伤感的妓女的回忆》当中,旅馆里隐约浮动着一片春色,玉体横陈的少女昏睡不醒,正在等待老人爱怜的抚摸。尤其是川端康成笔下的旅馆,帷幔低垂,有着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和一扇杉木门,“令人感到恍若踏入梦幻之境”。

庞培在他的实验性文本《旅馆——异乡人的床塌》一书当中所描述的旅馆名目繁多:翡翠旅馆、蟋蟀旅馆、噩梦旅馆、月球旅馆……走廊漂浮在幻觉中旅馆、失忆旅馆。庞培耽于幻想、热爱旅行的诗人气质以及他对于卡夫卡、科塔萨尔、杜拉斯、茨维塔耶娃等作家、诗人的相关语段进行的分类采集,让我情不自禁地回到了往昔那些单调而甜蜜的阅读时光。其中,在《白夜旅馆》一篇的字里行间,庞培近乎疯狂地罗列着自己所喜爱的艺术家和各种作品文献,随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旅馆所接纳的不仅有爱情的逃亡,更为常见的是家园的逃亡、个人白日梦的逃亡。是理想的逃亡,幻灭的逃亡——人类善恶的逃亡!它永远构成对我们日常生活小规模的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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