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饥饿和偏食的问题,就会有厌食症和绝食者的存在。尤其是后者,当然不能排除政治抗议和宗教献身的因素。想一想瘦骨嶙峋的圣雄甘地,还有那些在广场上绝食静坐的青年学生吧。法国哲学家西蒙娜·薇依在结核病院病逝前夕拒绝进食,因为每当她想起那些死于饥饿的法国同胞,就难以下咽。对于薇依的举动,法医的鉴定结果是自杀,“是在精神不正常的情况下采用拒绝进食的方式导致的死亡”,而当地的一份报纸则刊登了一篇题为《寻求饿死,一位法国教授奇特的献身方式》的相关报道。
暴饮暴食是与绝食相对的是另一个极端。柏拉图甚至认为贪婪的本性使得我们沉迷于口腹之欲,所以神才为我们创造了“低级的胃”和“缠绕盘结的大小肠”来抵抗无节制的食欲。美国哲学教授卡罗琳·考斯梅尔在《味觉:食物与哲学》一书里首先探讨了“感官等级制”,那就是味觉长期以来为贬斥为低级感官,和性快感一样具有放纵的倾向。考斯梅尔认为对于“口腹之欲和性欲”这两种危险的欲望的竭力控制,最终导致了“对味觉感官及其复杂的对象如美味、盛宴、仪式和常规的普遍忽视”。
当这种惊人的食欲不受控制时,我们就见到了《巨人传》里骇人听闻的高康大的食量:一开头总是先吃上几打火腿、熏牛舌、鱼籽饼、香肠及其他下酒菜,随后由四个仆人不断地用铲子往他的嘴里送芥末,接着又喝下了好些白葡萄酒,“轻松一下他的肾部”。所以,当这位巨人国王想给巴黎人行见面礼时,他就站在圣母院的钟楼上“笑着解开他那华丽的裤裆”,结果一泡尿足足淹没了二十六万零四百一十八个人。能够和高康大交朋友谈论吃喝的只有隐修士约翰,他可以大言不惭地吹嘘自己深不见底来者不拒的胃脏:见鱼都吃,除掉鲨鱼,爱吃鹌鹑翅膀……
最为怪诞血腥的食欲形式莫过于吃人饮血,回想一下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吸血鬼小说《德库拉》(1897)——电影《惊情四百年》据此改编——当中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情节吧,而此书的作者布莱姆·斯托克在生活当中只是一名平庸的公务员、戏剧评论者和演员经纪人,自幼体弱多病,经常听母亲讲述鬼故事。斯托克这样描写变成了女吸血鬼的露茜的尸体:尖尖的牙齿,血迹斑斑的性感嘴唇,锋利的牙齿紧紧地咬着,鲜红的嘴里发出骇人的尖叫……
与荒诞不经的吸血鬼的传说相比起来,人吃人的悲剧在历史上已经屡见不鲜了。有的是被迫为之,身处自然绝境,只有吞食同类的尸体以免饿死;也有的是风俗使然,南美洲某些偏远村落的丧葬习俗是将亲人的骨灰熬制成汤喝掉。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作为酷刑一种的生吃活剥,一位德国水手汉斯·斯塔登就曾经做过某个印第安部落的俘虏,并且忠实地记录下了当地野蛮的吃人事件。他们将俘虏带回家中,捆绑起来抽打,剃掉眼毛,围绕着他跳舞,还让一个女人和他性交。在此期间准备好一口大锅,邀请邻村客人们参加饮宴,当众执行酷刑,然后就是更为残忍的分尸切割的狂欢庆祝仪式,“每人走的时候还带上一块肉”。
意大利新先锋派小说家路易吉·马莱尔巴(LuigiMalerba,1927—)则描写了另一种更具有诗意和遐想色彩的食人场景:叙述者在罗马大街上开了一家邮票商店,同时还可能是一位精神错乱的幻觉症患者,他恍惚地认为自己以毒药谋杀了臆想中的少女米丽亚姆,并且吞食了她的尸体。主人公坦然地承认:“我的那种食欲,是食人者的食欲。”他还告诫自己不要光顾海滨、游泳馆、网球场和体育场,因为这些场所人们的穿着很少,“小姐们的胳臂和大腿裸露在外”。马莱尔巴一边滔滔不绝地谈论那些非洲原始部落的食人史,一边又让主人公津津有味地阅读各国菜谱。既然“食人肉的习性会像抽烟那样变成恶习怪癖”,那么,研究法国大菜、俄式菜和意大利菜的菜谱也就成为了病态的主人公“追求理想的方法之一”。马莱尔巴将这本天马行空般自由的长篇小说命名为《蛇》,一方面“蛇”是性的象征,另一方面,这是一份味美而剧毒的蛇肉羹,读者难以摸清它的叙述脉络,却又无法不被那些诡异的情节和怪诞的人物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