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宗师(6)

由张爱玲,胡兰成还有几项具体的得益。简单地说就是:

其一,张爱玲肯定中国地方戏曲以及民歌野调的价值,这些原本是胡兰成自小就熟悉的,但他没有自信,经由张爱玲的提醒和强调,他才重新有了信心。

其二,他自觉不自觉地学用张爱玲的句式,蕴藉,淡泊,语带微讽,多用短句单句,段落间过渡快,自成一体。他在写《山河岁月》时,常常感觉到沾染了张爱玲的笔调,曾笑自己说“吃张的馋唾水了”。

其三,那就是行文中不避方言俗语。如上面这句“吃张的馋唾水了”,本有现成的相当的一句“拾其余唾”,但他不用。

张爱玲是好此道的,最多用的就是上海一地的方言,说自己以自己文章为稀罕:“稀奇弗杀”,上面引过的她与胡兰成读古乐府诗,“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张爱玲笑解“眄”字,就是上海话中的“眼睛描发描发”,确是准确而生动。

胡兰成在与张爱玲相识前,文中绝少方言俗语,而到写《今生今世》,却是无章不有,使用了大量的上海方言俗语,不懂沪语的不会懂,只能联系上下文猜出个大概意思,猜出了,也不会懂得其中所包含的全部情绪和特别意味。如:

“叫得来调子来得个好”(来得个好:真正的好、特别的好之意);

“年纪已到坝”(年纪已到这个地步之意);

“吃了一顿生活”(打了一顿);

“事情撸平了”(撸平了:解决了,但含有用一定的手段解决之意);

“讲闲话六开”(六开:爽快、大度之意);

“推扳不起”(不能有差池之意);

“几何可恶”(几何:用以加重语气的副词,有多么、多少、怎么这么之意)。

还有许多沪语中的名词、形容词如:雾数(潮湿气闷使人难过的状态)、落位(轻松、舒服且得意)、板要(一定要、真的要、难道要)、小众生(小畜牲)等等。

因为有官方统一用语的标准在,一般公认,中国的北方作家在这一点上是大为沾光的,许多北方方言直接可入文章,最不方便的是南方作家,很难处理江浙沪一地的方言,有些根本就说得出写不出,按音写出来也让外人无法懂。张爱玲的文章,不知道是否有这个问题,胡兰成如此繁密的使用,肯定免不了这个问题。但若懂得沪语的,读其文章,不见其村俗,反见其生动、有力,分外妖娆。

总起来看,胡兰成与张爱玲的相识相知,有这一段情缘是幸运的,而且幸运是双方的。

胡兰成可能是张爱玲最早的热烈欣赏者,最早的“张迷”,“张爱玲热”虽不由他而起,无论是当年还是几十年后,可以说,张爱玲价值的肯定和崇扬,乃是一个必然会发生的现象,但胡兰成的最早赞赏自不应埋没,尤其是这并不因为两人的情缘。更为可贵的是,他用笔记下了张爱玲,虽然其中有虚略隐晦,而且肯定得不到张爱玲的认可,可毕竟是最贴近的也差不多是仅有的关于张爱玲的近距离记录。

两相比较,幸运更大的一面当然还是胡兰成。

无论胡兰成当年如何狂妄自大,眼高于顶,也无论今天有多少人欣赏和赞美他的文章学识,如果没有张爱玲,如果没有张爱玲的研究而扩及于他,几乎能肯定,胡兰成将永远沉没于历史,无人理会。

胡兰成在汪伪政府中折腾了几年,自大陆逃往日本后也活跃一时,文章著述写了好多种,可就像浪花浮沫,转瞬即逝,在几十年的时代潮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由于张爱玲,只是由于美国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张的极度褒扬,只是由于港台地区对张爱玲研究的不断深入,胡兰成的身影才悄悄从历史尘封中逐渐现形。

为这,他死了也应该感谢张爱玲。

注释

[1]胡宁生文《有关父亲胡兰成》,网上论坛“张迷客厅”或“胡兰成吧”。

[2]张润三《南京汪伪几个组织及其派系活动》,《文史资料选辑》九十九辑,中国文史出版社。

[3]无独有偶,张爱玲改为张爱珍,五六十年代在香港也有过一次,不过是出于张爱玲本意。香港《中南日报》欲刊载张爱玲一译稿,张坚持不以本名出现,编辑无奈只得以“张爱珍”及“爱珍”名见报。事见慕容羽军文《我所见到的胡兰成、张爱玲》,《香港文学》第133期,1996年1月1日。

[4]《文史研究资料》九十九辑,1984年11月出版,这辑《文史研究资料》仍属“内部发行”。

[5]柯灵《遥寄张爱玲》,《读书》1984年第4期。

[6]引自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子》。

[7]张爱玲《传奇》,上海山河图书公司中华民国卅五(1946)年十一月增订本初版。

[8]张爱玲《流言·私语》,中华民国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国科学公司,总经售:五洲书报社。

[9]张爱玲《流言·童言无忌》,中华民国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国科学公司,总经售:五洲书报社。

[10]引自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子》。

[11]引自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子》。

[12]张爱玲《流言·到底是上海人》,中华民国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国科学公司,总经售:五洲书报社。

[13]引自胡兰成《今生今世·怨东风》。

[14]张爱玲《流言·爱》,中华民国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国科学公司,总经售:五洲书报社。

[15]张爱玲《流言·诗与胡说》,中华民国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国科学公司,总经售:五洲书报社。

[16]张爱玲《流言·忘不了的画》,中华民国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国科学公司,总经售:五洲书报社。

[17]引自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子》。

[18]邵迎建《张爱玲和“新东方”》,《万象》月刊200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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