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随意点评,给他以启发和顿悟。她让他懂贝多芬,也让他懂得中国戏的好处,让他懂得绍兴戏和民间小调的价值。他原不是不懂,也不鲁钝,只是没有自信,经她一点拨而妙悟,他原经有的人生也因她的参评而得到警醒。即他所谓“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经由张爱玲,他的整个心灵得到了提升、艺术的提升。有些是当下的,有些是日后回想而体悟到的,下面一段话可以说明此中的况味:
我是受过思想训练的人,对凡百东西皆要在理论上通过了才能承认。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词术语禁制住,有钱有势我不怕,但对公定的学术界权威我胆怯。一次我竟然敢说出《红楼梦》、《西游记》胜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爱玲却平然答道,当然是《红楼梦》、《西游记》好。[17]
张爱玲成了他永远的文章宗师。
胡兰成以后著书多种,都努力在追步张爱玲,力图达到或超越她的高度,尽管文章类型不同,取得是完美、精致、和谐的标准。没有张爱玲,他自认不会写《山河岁月》,也不会写他的《今生今世》。他本以为《山河岁月》可及得上了,可看到了张爱玲大陆解放后写的《赤地之恋》,他自感还是及不上。
这,是他看走了眼。他将《赤地之恋》看作写大陆解放后社会现象的最高之作,其实这部作品政治领先压倒了艺术,压到了艺术几至没有,所描摹的现实成了赤裸裸的虚假。这一时期张爱玲创作的其他作品基本上也可作如是观。张爱玲最好的作品还是她的《传奇》,《传奇》中的《金锁记》和《倾城之恋》。说张爱玲天才,也是指她的艺术才华在瞬间急速和集束地闪耀爆发,以后的作品只是余光残烬中的闪烁了。当然,说《赤地之恋》不好,也不就是指胡兰成的《山河岁月》怎么出色。
有些地方他没看走眼,比如,他早年在名为《皂隶·清客与来者》一文中称赞张爱玲的《封锁》“非常洗练”,“简直是写的一篇诗”,然后评价道:“我喜爱这作品的精致如同一串珠链,但也为它的太精致而顾虑,以为,倘若写更巨幅的作品,像时代的纪念碑式的工程那样,或者还需要加上笨重的钢骨与粗糙的水泥的。”可张爱玲不久在《自己的文章》中却写道:“一般所说的‘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因为现在似乎还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
原来人们以为,这是张爱玲回应迅雨(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中对她的批评,现在根据胡兰成和张爱玲两文发表的杂志和时间以及这一句“时代的纪念碑”来看,可以判断张爱玲回应的是胡兰成[18]。胡兰成说得本不错,张爱玲说得也不错,不是自谦,张爱玲的笔调确写不出“时代的纪念碑”。但胡兰成真正与张爱玲相识相爱后,却像是不再有信心坚持以往这一看法,从他看走了眼,从他以后认为《赤地之恋》简直可比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他大概认为张爱玲是可以写“时代的纪念碑”式的作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