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高空的回忆(3)

像一场电影,却比电影还精彩。我们通话,一直到话筒烫手,一直到世界灭亡。王昆每每拿起电话,都听见我们的声音。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最后王昆站在我的房门前苦笑着瞪我。我向他示意,这是一个不能挂断的电话,绝对不能。后来林小璐和他两人在门口取笑我,我狠狠地关上了门。他们叫我吃饭,我也假装听不见。

白露,你还记得吗?第一通电话是我哄着你入睡后才挂断的。我让你把话筒放在耳边,我让你把被子盖好,我让你把所有的灯都关了。我在这边轻轻地哼歌,你微微地呢喃,最后沉沉睡去。那通电话足足有九个小时零四十三分钟。放下电话时,我觉得自己都快要瘫痪了。胳膊抬不起来,脖子也酸。但我感到了一种兴奋的疲惫。兴奋和疲惫同时袭击着我。我望着天花板,身体拼命地喊累,脑中却是分外的清醒。我知道我遇到了什么。

我以为我遇到了什么。

后来你告诉我在小区的花园里有一条流浪狗,是一条白色的松狮,它伤了一条腿,蹦蹦跳跳的样子翻捡着垃圾,主人不见踪影。它是被抛弃的吗?还是这非常时期,它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每天都趴在窗户上看它,说它脏兮兮的、圆滚滚的。你还说它长得很像熊猫盼盼。后来你就给它取名叫盼盼。你盼望隔离早点结束。你盼望新生活早点开始。你盼望所有的一切不要在此刻停止。后来盼盼在三更半夜钻进了楼道,你下楼去把它抱了回来,你给它洗澡,你给它做吃的。你相信它是来陪伴你的,来抚慰你的。你说从今天起,你就是盼盼的妈妈。你会尽全力保护好它。我在电话这边厚着脸皮问你,我能不能做盼盼的爸爸?你咯咯地笑着,说,这事得由盼盼做决定。

你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也不告诉我你的具体地址。我甚至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你说我们是在虚无的网络世界里认识的,电话或许都不应该打,又何必见面呢。你说时光一过,这一切便会迅速地被遗忘。没有人会再记得。何必开始,何必结束,何必要将这美好的,完美的感觉拖到糟透了的现实生活中来呢。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也不愿意相信故事会在这里进入尾声。我根据你说的那些信息,开始上网查,查究竟哪里在被隔离,哪里的小区能看见一排冲天的杨树。我打电话问杜枫,他告诉我全北京当时被隔离的楼宇有三处。我甚至做好了有三十处的思想准备。我买来了颜料和刷子,在卡纸上写上了这样一句话:老猫最爱吃小鱼儿。你跑不掉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在电话里我叫你小鱼儿,你叫我老猫。从一开始我就吃定你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们是注定的,白露,注定要在那年夏天相遇,注定我们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开始。我拿着卡纸,去往了那几个小区,每到一个小区我就给你打电话,叫着盼盼的名字。起初你不相信,你以为我在逗你,以为我在玩电影里的情节。我总是表现得有点夸张,有点大大咧咧的调调。我怕你伤心,我怕你一个人会想到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我故意这样做的。电话里的我是故意的,是假的。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吧。我大声地喊着盼盼的名字,在每个隔离的楼前,我戴着口罩,戴着帽子,就像是一个病人,一个中了情花之毒的病人。你终于听见了我的声音,你打开那扇窗时,我就知道是你。我一眼就知道是你。你站在六楼的窗前,手里举着电话呆住了,直愣愣地看着我。我摘下了口罩,满脸微笑地站在那充满了84消毒水味道的阳光中向你挥手。你有一头直发,像《埃及艳后》中的那个发型,整齐的刘海,两边齐刷刷的齐耳下来。你有着一种倔强的美,五官清晰极了,一看就是一个特别的姑娘。我早就知道你是。遇见你的那一刹那就知道。这不可以改变。

……

叮咚。禁烟显示牌倏然消失。机舱内的灯全部亮起。天花板上的扬声器在说,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请大家系好安全带,收好小桌板。空姐又带着职业的微笑来回巡视着,轻声地询问着。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胸中好像在郁积着什么,像是一块铁灰色的阴影。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像是一阵风驱散了阴影,驱散了回忆。我摘下墨镜,凝神注视着舱窗外巨大的机翼正俯身向广州白云机场飞去。八月,八月的广州,该是什么样子?五年,五年后的小鱼儿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开始了一阵尖啸的耳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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