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4月
呃,要想清晰地描述出李白这个家伙,其实还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人们常说离得越近便越是模糊,这简直就是一句真理,我确信事实就是这样的。我该怎么形容他呢?怎么说好像都不太准确。你要知道,人——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疯狂的产物,他可以忽然变成这样,也可以忽然变成那样,有时候甚至都由不得自己。电影里经常会有这样的场景:一张流泪的脸在喃喃地说,哦,他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每当看到这,我便会皱着眉头想,那他到底是哪样的呢?说白了吧,人们不了解别人,更不了解自己。
第一次看见他是在七年前的春天,对,就是春天,那时这座城市还飘满了柳絮,大街小巷迎风飞舞,人们普遍面色悠闲步履从容。我刚从南方一座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大学毕业,来到这座就像是童话中的城市,我充满了希望,我年轻,有斗志,有文化,还有一颗尚在蓬勃跳动的心,你知道这有多么珍贵吗?这简直就是了不起,这简直就是珍贵本身。可遗憾的是,所有的结论都是事后做出的,所有英明的评价都是滞后诞生的。就好像“盖棺定论”这个成语,我一直觉得它很恶心,它没有人性,它逼迫我们为了那些空洞的评价而活,这就是人生荒谬无常的地方,但你我都得适应,不是吗?
好吧,我不胡扯了,进入正题,李白,对,李白,事实上,他是我的第一个房东,也是我在这座城市见到的第一个和我有关系的人。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像是小说,但事实就是这样,这下你就明白了我为什么要从柳絮飞扬开始回忆了吧,所有的停顿都是有道理的,所有的回忆都是从冗长的叙述中产生的。那天清晨我穿着一件杏黄色的山羊皮衣,背着一个半人高的旅行包,带着一张青涩的脸下了火车。我没有困意。当火车在暗夜中急速地奔驰在华北平原上时,我站在两节车厢之间对着窗外的星空畅想未来,星星闪烁,我却略带伤感,我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老了。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我刚从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中逃生出来,我觉得自己遍体鳞伤,我觉得自己相当伟大,我逃得远远的,瞒着父母远走他乡,我成全了她,还有那个该死的他,就是这样,我被自己感动了,我哭了,在子夜的火车上偷偷地哭,并发誓这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么出现的,我带着被自己无限鼓舞的斗志站在了这座城市的站台上,钻进了这座城市的交通工具,拿着地图四处问人。我必须承认这个城市最初留给我的印象很好,人们很热情,尤其是那些老人,她们有着充沛的精力,乐于效劳,所以我很顺利地找到了我要租住的那个小区。在来之前,我拜托一位同学的姐姐帮我在这边租房,最后她告诉了一个地址,然后又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并告诉我只要打这个电话就一切没问题。当时我高兴坏了,我喜欢她电话中的态度,爽朗,自信,一切尽在掌握,你听听——电话……一切没问题,哦,天啊,那意味着只要拨通这个电话简直就是拨通我的未来。来的火车上,我就已经将这个号码背得滚瓜烂熟了,这是我和这座城市惟一的关系,我必须牢牢地抓住它,新生活就是从这一排数字开始的,我确信这一点。因此当电话拨通却无人接听时,我就像一个快要溺死在大海中的孤独泳者。我掏出那张汗津津的小纸片来,对着上面的号码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的再次拨通,我仔细地聆听着那边的反应,我想象着电话的主人此时正在洗澡,或者在上厕所,又或者,他可能现在稍微有点忙,去开会什么的。我如此这般地安慰自己。在小卖部里买了一瓶可乐,搬来了一个小马扎,紧锁眉头,一边喝着可乐,一边重拨着那个号码,一遍又一遍,它必须通你知道吗,我必须听见电话那边有人说话,否则我哪里也不会去,电话那边有我的未来,它必须通。是的,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