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世界上的几个文明古国,中国、印度、希腊、埃及等,古代都有着丰富的神话,希腊和印度的神话更相当完整地被保存下来。只有中国的神话,原先虽然不能说不丰富,可惜中间经过散失,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片段,东一处西一处地分散在古人的著作里,毫无系统条理,不能和希腊各民族的神话媲美,是非常抱憾的。

中国神话只存零星片段的原因,鲁迅先生著的《中国小说史略》里列举了三点:

一、因为中国民族的祖先居住在黄河流域,大自然的恩赐不丰,很早便以农耕为业,生活勤苦,所以重实际,轻玄想,不能把往古的传说集合起来熔铸成为鸿篇巨制。

二、又兼孔子出世,讲究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一套实用的教训,上古荒唐神怪的传说,孔子和他的学生们都绝口不谈,因此后来神话在以儒家思想为正统的中国,不但未曾光大,反而又有散亡。

三、是神鬼不分的结果。古代的天神、地祇、人鬼,看来虽然有分别,实际上人鬼也可以化做神祇,人神淆杂,原始的信仰便无从蜕尽,原始的信仰保存,新的传说便经常出现,旧传说受了排挤僵死了,新传说正因为它“新”,也发不出光彩来,实在是两败俱伤。

上面所举的三点,除第一点可商之外,第二点中,还包含一个神话转化做历史的问题,值得提出来补充说说。

神话转化做历史,大都出于“有心人”的施为,儒家之流要算是这种工作的主力军。为了适应他们的主张学说,他们很费了一点苦心把神加以人化,把神话传说加以理解性的诠释。这样,神话就变做了历史。一经写入简册,本来的面目全非,人们渐渐就只相信记载在简册上的历史,传说的神话就日渐消亡了。

要举起来例子是多的,如黄帝,传说中他本来有四张脸,却被孔子巧妙地解释为黄帝派遣四个人去分治四方①。又如“夔”,在《山海经》里本是一只足的怪兽,到《书·尧典》里,却变做了舜的乐官。鲁哀公对关于夔的传说还有点不明白,便问孔子道:“听说‘夔一足’,夔果然只有一只足吗?”孔子马上回答道:“所谓‘夔一足’,并不是说夔只有一只足,意思是说:‘像夔这样的人,一个也就足够了。’”②孔子的解释虽然不一定真有其事,但从这里也就可以见到儒家把神话历史化的高妙。历史固然是拉长了,神话却因此而遭了厄运,经这么一改变转化,恐怕委实会丧失不少宝贵的东西,而从神话转化出来的历史也不能算是历史的幸事。

神话转化做历史,一直到宋代罗泌作《路史》都还在继续着。《路史》采用了很多神话的资料,但都把它们转化做了历史。甚至连《淮南子》所述的羿射封豕修蛇的故事,《路史》的作者在采用这段故事的时候,也硬要把封豕修蛇解释做人③,这就足见神话的丧失和消亡实在是有缘由的了。

神话为什么会转化做历史?深一点的发掘,就可以知道这原来是符合统治阶级的利益的。如果不符合统治阶级的利益,事情就决不会这么顺利地进行下去,能够顺利进行下去而且是有意识地在进行,就说明是符合的。统治阶级既然能把先前劳动人民在神话传说里创造的劳动英雄据为自己的祖宗,抬高到天上去,就希望写进历史里的祖宗的行迹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而劳动人民群众口头传说的这些英雄的行迹呢,却有一些“缙绅先生难言之”的不很“雅驯”的东西,所以四张脸的黄帝和一只足的夔一定要劳烦孔老夫子来为他们的形体作辨正,这辨正当然是统治阶级很欢迎的。《楚辞·天问》洪兴祖补注引《淮南子》有这么一段神话记载,大意说:禹治洪水,变做一头熊,去打通■辕山,他的妻子涂山氏看见了,又羞又怕,转身就朝蒿高山跑。禹追他的妻子一直到蒿高山山脚下,涂山氏变做一块石头,然后从石头里生出他们的儿子启来。这本来是一段很有趣的神话,并且我们还可以相信,是没有经过多大修改还保存着原始神话素朴面貌的神话,不知道怎么一来,今本《淮南子》里没有了,想来也是给一些讨厌它不“雅驯”的“缙绅先生”删去了吧。这些“缙绅先生”的斧钺,竟至及于并非历史的《淮南子》,可见统治阶级的用心是多么深刻而周到!

岂但《淮南子》,就是更早一点的《庄子》也遭到同样的厄运。今本《庄子》已非原形,外篇和杂篇佚亡的很多。据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庄子》杂篇的文章多似《山海经》,或类占梦书,因其驳杂,不为后人重视,故多佚亡。我看恐怕还是被“缙绅先生”们有意识地删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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