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落洞(2) 

一种被伤及自尊的神情出现在她脸上,她高傲地仰着头,“俗世的男子哪比得上我英武俊美的洞神,他的身子美丽强壮像狮子,他的性子温和谦逊如小羊。他是至高无上的权威,是无与伦比的力量,是凡人无法企及的光芒。我的洞神,我的新郎,他已定下了娶我的良辰吉日,他会骑着白色马儿而来,五彩祥云丝带般环绕在他身旁。”

我有些惊讶,一个生长在乡野的少女,怎会有这般饱含激情和诗意的描述?疯狂莫非能开启她的智商?

看看她的眼睛,瞳孔并未放大,与她握手时体温也很正常,皮肤和指甲的颜色也非常健康。

“令人不解的是,落洞女的身体上检查不出任何病症,除了对洞神的爱情外,她们饮食起居和常人无异,甚至愈加聪慧明理……”汪教授的话浮现在我脑海里。这种带有荒蛮色彩的习俗出现在书本上时,只觉得神秘好奇,但活生生的案例陡然出现在眼前,心中顿觉五味杂陈。

父亲有些无奈地看着女儿,又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我们:“请了傩师,也去了医院,谁也没有办法。”

汪教授看了看姑娘的父亲,又看看我,退出了房间。

我与龙忠树跟在他身后。

望着沉默的汪教授,龙忠树焦灼得搓着手,“真的没法子救水云了吗?”

汪教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向他询问了一些水云落洞的情形,许诺第二天再来,焦急的龙忠树却一把将我们拦住,请我们在他家住些日子。

“你们见多识广,多和她说话看看,也许会让她好起来。”面对这个父亲的恳求,我们不忍拒绝。

晚饭是很简单的水酸菜和米饭,龙忠树为我们特地炒了鸡蛋。水云自从落洞后就不再和父亲同桌吃饭,她的食物都是自己额外做好后端在房间里吃。

湘西的夜晚多是湿润的,秋虫的鸣叫一声胜过一声悠长。有一夜,月光下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是水云在唱。虽听不懂苗语,歌中的情感却深深渗透到我的每一个毛孔。这是一个女子对爱情忠贞的无悔剖白,她愿将自己纯洁的身子,如花的青春,乃至宝贵的生命献给生死相许的恋人。

世上怎有如此痴心一片的女子,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幻象而相知相许?我推开一点窗户,水云的身影伴随着月光清辉落入眼帘,她在开满野山菊的山坡上缓步前行,瀑布般的黑发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这样美的女子,实在很难和精神病人挂上钩。我开始对落洞一说产生了怀疑。

月上中天,水云的歌声愈加清亮婉转,她仰首眺望远处的洞穴,仿佛努力在黑暗中寻觅什么东西。

她缓缓举起了手,好像在期待一个热情的拥抱。

心里不自觉地涌上一丝嫉妒,因为水云的歌声不是唱给世俗的男子,而是唱给并不存在的洞神。

一连唱了七夜,第八天晚上,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锣鼓声。

“水云不见了!”脸色大变的龙忠树推开门。

我匆忙起床。院落里已挤满了讨论着水云去向的村民。

一个老者忽然一拍大腿,“快去她落洞的地方找!”

众人涌向村西边的山岭,那里有着最高的洞穴——水云遇到洞神的地方。

山岭下散落着零零星星被洒下的野黄菊,抬头望去,一个纤弱的身影坐在洞穴旁,她的两只脚垂在山崖边荡秋千般轻轻摇晃。

谁也不知水云如何在黑暗中爬上如此陡峭的山洞。

虽然大家满脸惊恐,却无村民上前救人。

匆忙赶到的汪教授一面喘着气,一面对我解释,“他们认为洞穴里有神灵,要是贸然进去就是冲撞了洞神,会降灾于自己……”“迷信!”我咬了下牙。

“叫傩师做法,快叫傩师来!”有人提议。

龙忠树急得对着洞穴方向连连磕头:“我家幺妹是个普通世俗之人,她痴拙顽愚,不值得为洞神挂恋,求洞神发发慈悲放回我的女儿。”他的额头已磕破,水云依旧一动不动。

山洞下呼唤她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急,她仿佛没听见般,悠悠晃动着双脚。

一只鞋从她脚上落下,引起人们一阵惊呼。

她会在迷迷糊糊中掉下来的! 我心中发急,对村民喊道:“举起手电,替我照亮路!”

在几束晃动的光束中,我磕磕碰碰地爬上了洞穴,发觉水云正神情恍惚,手中捧着一大束野黄菊。

“水云,快下来,牵着我的手下来。”我不敢离她太近,害怕一个细小的声音,一个不当的举止就让她情绪失控。

我唤了她几声,她才如梦初醒地回头。

“我不下去。”她很果断地拒绝,“七天前他就在和我夜夜对歌,和我相约今夜洞穴相见。”

我又气又急,更多的却是对这个女孩执迷不悟的痛惜。我放缓语气:“水云,你父亲在下面等你,他很担心你,你和我下去好吗?”

“我不再是龙家的人了,我的丈夫是洞神,我要听从他的安排。”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东方已泛出朝阳升起前的灰白色。我灵机一动,指指天色:“天已经要亮了,洞神只会晚上出来。水云,回家吧,和洞神定下下次的约会。”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又瞧了洞穴一眼,如同要征求对方的答复。

我向她伸出了手。水云迟疑许久,最终将手递给了我。

下山后,她轻轻地咦了一声,举起自己的手掌对着光线看。

原来是我攀爬山崖时蹭破了手,拉她时将血沾染。

水云用一种复杂的神情望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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