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水云陷入到持续的昏睡中,三天后才缓缓苏醒。龙忠树尽量不让女儿出门,可他却无法绑住水云的双脚,只好晚上在她的房门前抵上沉重的石磨。
水云越来越美,越来越净,也越来越瘦,整个身形如一缕青烟一触即散。她白天偶尔会去采摘野花,将它们插在房间里的白色陶罐里。
我害怕她再次出事,总是不自觉在附近望着她的一举一动。我说不清这举动是对一个病者的单纯关心,还是对这个女孩的分外怜惜。
从山洞救下水云后,不知何时,我开始憎恨起自己的无知,我读了那么多医学书,却怎么也找不到治愈她的法子。社会发展至今,却依旧存在许多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我一直信奉的唯物主义有些动摇了。
作为一个医学生,我在手术台上、急救室里已经历过数次死亡,甚至亲眼看见过比水云更年轻的生命流逝,从最初的难以适应到后来的镇定自若,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平静地看待生老病死。可如今,我却有一种强烈挽留水云的欲望,我无法接受这样纯真美丽的生命渐渐逝去。也许,我能尝试着改变她对洞神的痴情……
眼前阳光般橙黄的野黄菊,与暗绿色的山峦浑然一体,恍如一片朦胧的云雾。神话般的美景中,水云好似另一个世界的人。
平日她总是自顾采花,仿佛看不见我一般,今天她忽然放下手中的花朵,向远方走去。
“水云,你要去哪里?”我问。她对我似笑非笑,继续往前走去,担心驱使我尾随而行。
水云并不撵我,她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直到走到河畔才停住脚步。
不远处小坡上的栗子熟了,绿色刺球滚落遍地。她用脚踩开刺球,拣出里面闪着乌金光泽的栗子,忽然轻轻道:“我的阿妈,我的姐姐们嫁人后并不快活。”
我嘴角微微一动。她找了一块干净的岩石,垫上手帕后缓缓坐下,一面剥起来栗子皮,一面自言自语,“为什么女子一定要嫁人,替一个不会怜惜自己的男子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有什么意思?”
我随她坐下,她将剥好的栗子并不送入口中,而是像扔小石子一样四处抛洒,几个栗子滚入河中,激起一圈涟漪。
“小唐。”她出声唤我。这是她第一次叫我。我有些始料未及,我以为她并没记住我的名字。
“那个晚上,为什么上山洞找我?”她目不转睛看着我,双眸好似深不见底的水潭,幽静、神秘,使人沉醉。
“担心你。”我不假思索道。
“为什么担心?”她又问,细腻的颈脖淡淡映上一抹树荫的阴影,如同一圈美丽的项链,随着她说话时的动作而轻轻摇曳。
“怕你丢了,不见了。”她的容貌使我发醉,阳光透过她薄薄的耳垂,蓝色的细小血管清晰可见。我甚至涌起一个念头,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使神眷恋。
她低下头,平静地微微一笑,“我不会丢,我是去找我的洞神,他在呼唤他的新娘。”
胸中涌起一阵痛楚,我哑声道:“水云,洞神是不存在的。他只是你因亲人的婚姻不幸而产生逃避生活的意念,从而幻想出的形体。”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未反驳我的话,只是用一种洞察一切的神情瞧着我,许久才道:“小唐,担心我是因为欢喜我?”
未料内心被她一下看穿,我沉默了一会后,坦率地点点头。
“欢喜我什么?”
“什么都欢喜。”这句话并非夸张,我是真的欢喜她的一切。
笑容浮上她的嘴唇:“能欢喜一辈子?”我有些吃惊,不知如何回答。
我瞬间的犹豫落在水云眼里,她的眸子里闪过一抹落寂:“你不能,其他世间男子也不能,唯有我的洞神,能欢喜我一辈子。”
水云目不转睛地凝望波光粼粼的河流,又回到了她的幻像世界里。
“落洞女都会死吗?”送水云回家后,我问汪教授。
他放下手中的笔记本:“落洞女十有八九必死无疑,偶尔也有能活着回来的,也会变成痴颠。”
“有没有救治她们的办法?”
汪教授泛出一丝苦笑,“正常的恋爱和结婚是最有效的途径,可惜她们谁也不会爱上凡人。”
我急道:“我们可以送她去大医院,一定有治疗的方法,吃药、催眠、物理治疗,我们都可以试一试!我见过比她更神志不清的病人都恢复了健康!”
汪教授叹了口气,“落洞女已无求生之念,对她们来说,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结束,而是一段新生的开始。”他看着我,“小唐,也许你觉得我这说法很残忍,但这是湘西人千百年的风俗,已在他们的灵魂里根深蒂固,一时半会儿无法改变。”
无法改变吗?他的话使我难过,水云对汪教授只是一个普通的落洞女,他可以坦率地谈论她的死亡,对我却不一样。
龙忠树和我们想了许多法子转移水云对洞神的痴恋,可她几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唯有梳妆打扮,每天清晨,她用桐木梳子一遍遍梳理着如云黑发,戴上银亮亮的耳环和手镯,甚至同一件衣衫不会连续穿两天。
当我提出陪她去凤凰购置衣饰时,她爽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