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落洞(1) 

离我曾在湘西的岁月已过去多年。时至今日,我依旧觉得,和水云相遇的那一幕仍像在昨日。

她的一颦一笑毫不褪色,甚至愈加清晰。她的美貌令人惊异,亮如星辰的双眸,灿若桃花的面庞,始终散发着馨人香气的身体。

“小唐。”水云曾用带着淡淡湘西腔的普通话唤我,悦耳如丝竹的嗓音,像彩虹划过我的心底。

水云无处不在的身影,使我逐渐相信那个古老传说——她并非离开人世,而是和千千万万个美丽的湘西落洞女一样,被有着通天法力的洞神看中,迎娶到神仙福地,过着不老不死的日子。

那时,我是医学院的一名研究生,偶尔在学校告示栏上看见一张招聘启事:一位讲授民俗学的汪教授准备前往凤凰做研究,需要一名有医学背景的助手同行,待遇从优。

既能赚钱又能旅行,真划算!我迅速打电话约了面试。汪教授对我很满意,他和我签订合同时问了一句:“小唐,你知道湘西凤凰的落洞女吗?”

我有些茫然地摇摇头。他神秘一笑,从书柜里抽出一本沈从文的书,“看看吧,先了解一下我们要去的地方。”

翠色逼人的山峦,半悬于空的吊脚楼,沱江边的乌篷船和浣衣女,还有不时传来的艄公号子声……饱含民族风情的美景画卷般在眼前展开,使在北方长大的我耳目一新。

青石板铺就的古街上,三三两两结伴而过的苗族少女身着月蓝色布衣,胸口和裤脚上都别有扣花装饰,白亮亮的银耳环在小巧的耳垂下摇晃。东正街上的一家老字号银铺前挤满了爱美的女人,她们用小鸟儿一样清脆的声音讨价还价,争先恐后试戴着首饰。

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分外引人注目,她白脸长眉,眼神清亮,身材窈窕,衣着打扮虽和他人无异,却有着一种洁净安宁的美丽。她独自试着一副镂花银镯,山红果般饱满的唇上挂着幸福笑意。

这一定是个准备嫁妆的新娘子。我从她的神情上断定,同时又不由猜想是怎样出众的男人,才能配得上这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

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苗族女孩,汪教授哈哈大笑,“小唐,可千万别招惹苗人姑娘,她们个个都会下蛊,你要背信弃义可是会丢了性命。”

我不好意思一笑,岔开话题,“汪教授,落洞女真的存在吗?”

他反问,“看完沈从文的书后,作为一个医学生,你是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我背书一般答道:“湘西民间假如碰上一个女子精神失常,往往会断定她是落洞了,因为她从洞穴旁经过时被洞神爱上,拿走了她的魂魄。沈从文认为落洞是在特定环境下的‘人神错综’,而这种‘人神错综’是源于女子在性行为方面的极端压制。因为往往落洞的都是聪慧美丽富有情感的少女,她们在婚恋上受到压抑后容易产生爱上神的幻觉。医学上看,落洞有的是病变而致,有的则是情感压抑而致,都可以治疗。只是迷信的村民将这种精神失常与怪力乱神联系在了一起,耽误了治疗时间,使这些落洞女不明不白而亡。”

汪教授并不赞同地皱眉,“我并非不信奉科学,只是认为‘落洞’不是普通的迷信那么简单。‘落洞’与‘放蛊’、‘赶尸’称为‘湘西三大邪’,它是湘西独特背景下多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也许从民俗学看,落洞是神秘的,但从医学看,它则是荒谬的,不过两者的相撞反而能激发出更大火花。”

他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何需要一名有医学背景的学生当助手。”

我觉得好像上了汪教授的当,看来这次南下凤凰并非预想的轻松旅行。

我们进行研究的村落隐藏在凤凰西部,依山傍水,湘西独有的喀斯特地貌在山岭上赋予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溶洞——正因如此,此处落洞女为凤凰最多。

到达时正是晚饭时分,各处人家的烟囱皆起了白白的炊烟,空气中弥漫着苗家人爱吃的酸菜味,年轻女人抱着孩子站在屋檐下,惊讶又好奇地望着我们两个外乡人。

汪教授一面给村民递烟一面聊起了落洞。对于这不幸的神秘之事,他们却将其视为日头的升起和落下般自然,仿佛自村落存在时就有了落洞女。

有人插了一句:“村北龙忠树家的幺妹,两年前也是落洞了,说洞神一年后就要娶她。”

我们在村人指点下找到了龙忠树家。

这是一座远离人烟的房舍,院落外不到百米就是山野,野黄菊开得灿烂如云。

主人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他虽对落洞之说深信不疑,却听到我们提及女儿有救治的希望后,依旧很欢喜。

龙忠树的妻子虽早逝,院落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就连桌脚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我家幺妹本来就爱干净,落洞后更是一天打扫几次。”他引我们来到后院一间微闭的房门前。

“凡属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纯和,聪明而美丽。必未婚,必爱好,善修饰,平时贞静自处,情感热烈不外露,转多幻想。”——沈从文虽在书中对落洞女这般描述,但见过不少精神病患者的我还是微微捏了把汗。

推门进去,一个穿淡蓝色布衣的少女正低头整理着一大把野黄菊,纤细的手腕上套着镂花银手镯,房间摆设得整洁雅致。

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自己的心头,我有些发怔,和银铺前那个少女的再次邂逅,非但没在我心里激起丝毫喜悦,反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

龙忠树轻轻走近她,“水云,我的女儿,这是城里来的教授,他说你不是落洞,是病了。”他好像不是在对自己的孩子说话,而是在请示一位高贵的陌生人。

水云并不答话,只是盯着地板看——跋山涉水而来的我们,给这个洁净的房间带来了泥脚印。

汪教授迅速脱下鞋,同时示意我也脱下。他和气地自我介绍后,询问道:“姑娘,能和我说说与洞神相遇的事吗?”

水云身子轻轻一颤,继而脸庞上露出几分沉醉,她半闭双眸,如同陷入热恋般微笑,“两年前野菊花第一次开放时,山岭上最高的洞穴传来动听的乐声,像笛子,像芦笙,又像姊妹箫。我循声望去,灿烂的日华化作洞神的身影,他就如同一束最纯净温暖的光束,毫不保留地照进了我的心。”

她的声音优美中带有悲戚,如同芦苇在露水和夜风中诉说梦中呢喃。

“他长得什么样子?和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吗?”汪教授边记录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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