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讨论分手旅行要去哪里的时候,宁漾轻声而笃定地说了两个字,“凤凰。”
李子然的心咯噔了一下,这两个字,原本是一直藏在他心底的。
之前,李子然想过巴厘岛、马尔代夫、迪拜、埃及、澳大利亚甚至是保加利亚的玫瑰谷。他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宁漾一趟华丽的旅行。他亏欠宁漾的,都想在这段旅程中补回来,浪漫的,美丽的,惊艳的,快乐的……好像唯有这样,这段感情才能划上一个让他心安的句点。
分手是李子然提出来的。他想这辈子都永远忘不了,在他说分手的那一刹那,宁漾始终微笑着,睁着大大的眼睛,空茫茫地看着他,过了好久,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平静的声音说:“好吧。”话音刚落,眼泪却像涌泉一样,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溃堤。
宁漾努力咬着牙,保持嘴角上扬的样子,因为李子然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是,“你笑的样子,挺好看的。”哪怕心碎成一地了,她总是要笑给他看的,哪怕肩膀早就背叛了她,一直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宁漾自顾自地说:“我知道的,从我下定决心倒追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这是我最有可能得到的结局。我告诉自己,即使结局就是这样,也好过我从来没努力。你给了我足足三年的时间,终于我还是没能感动你……”
李子然沉默不语,只伸出手,想去擦宁漾脸颊上静静滑落的泪水,宁漾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避开他温热的手指,心中却涌上一股巨大的寒意。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三年来一直住在她心里的人,突然间变得好陌生。
最后,李子然说了一句对不起。
在爱情中,总是那个被仰望的人,向尘埃里低着头的那个人说对不起。
二
李子然提前定好了机票,将出发的时间、要备好的东西细细地在电话里告诉宁漾。他们说好,出发的一早直接在机场碰面。
清晨,李子然在T3航站楼的候机大厅等了整整一个小时,宁漾依然没有出现。电话一直关机,广播通知乘客开始排队登机的前一秒钟,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子然,我不去了,抱歉。这是第一次让你等,我想也是最后一次。”他急急地回拨过去,电话已经关机。
脑海里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他突然有些踌躇。这一秒,他可以走上飞机,让飞机带他前往那个他暗自牵挂了整整五年的地方,也可以掉头离开机场,去宁漾的家中把她找回来。他根本不用想,就知道宁漾肯定是躲在哪里。
“先生,请你快一点!”身后传来的催促声帮李子然做出了选择,他将手中的登机牌交给了机场客服。
只是他想不到,在他登记的那一刻,宁漾其实就站在安检的外面。
她只是将自己手中的机票改签到了下一趟的时间。
之所以决定去凤凰,是因为“苗蛊”。传说蛊风盛行的苗寨,许多苗人都会用蛊,为的是拴住心上人的灵魂。看上某家的女子了,拿一根稻草,掐成七段,放在路上,然后施施咒语,只等那个女子跨过稻草,她就会动了心,着了魔,从此死心塌地跟着这个施蛊的男子。看上某家的男子了,从伏落在地面上临死的飞鸟身上刮取一些肉粉,用秘密的方法炼成恋药蛊,悄悄地拌在他的食物里,让他吃下去,从此他就会对女子一心相许,无论她环肥燕瘦、高矮美丑,永世常伴她左右。
宁漾羡慕地想:这世界上的感情,难道到了凤凰,就变得这么简单?一剂蛊药,真的可以换来一世一生?那么倘若自己三年前去过凤凰,求得这么一剂情蛊,哪怕将它稀释到万分之一,给李子然吃下去,在他坚实的心墙上,她或许也能努力凿开一个微小的洞,看清他万分之一的心。
在论坛里贴“苗蛊”传说的,是一个叫青丘的男人。宁漾从站内发给他一封私信,很简单的两句话:你会制蛊吗?我想找你求一剂能换一世一生的情蛊。
宁漾是突然感到不甘心的,此前她一直以为:她爱李子然,爱到如此心甘情愿、用尽全力,那么不是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结局,她都可以平静接受。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如果她是输给了一个现实生活中看得见摸得着的女人,比她美丽,比她温柔,比她笑得好看,最重要的是,比她更爱他,那么,她拱手将他出让,至少还有一份成人之美的悲壮。可是三年相处,她再了解李子然不过,他并没有什么暧昧红颜。
或许青丘不常上网,两天以后,宁漾并没有等到任何回复。她搜索了青丘的全部发言,按图索骥,终于在他给别人的某条回复中得知,在凤凰,青丘经营着一家叫做“阿娜依”的酒吧。宁漾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把最后的分手旅行变成一趟分开旅行,一路尾随李子然,悄悄潜去凤凰古城,找到那个叫青丘的人,向他要一剂能在凤凰锁住李子然的情蛊。
三
飞机飞到了张家界,还得坐四个多小时的汽车,绕过一圈又一圈的盘山路,才能到达凤凰古城。李子然有些晕车,还很不幸地坐在汽车的最后一排,剧烈的颠簸中,汽车终于驶入了凤凰县境内。他开始产生幻觉,听到风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苗歌。“送妹送到五里坡,送妹送到对门河,只送五里不送多,风吹木叶对梭梭。多送五里怕人笑,今日相隔一张纸。多送五里心不落,明日相隔万重坡……”
用力推开了车窗,窗外的暖风鱼贯而入,大脑被吹得顿时清醒了许多,心却一点点地疼痛加剧,这不是幻觉,这是他一直封存在心里的那个叫做苏沁的女孩,在月光下唱过一遍又一遍的歌——一首一语成谶的歌。
那一年,李子然大二,是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内向,孤僻,沉默。暑假,他留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勤工俭学。和他一起整理书架的,是一个笑声像风铃一样清脆的苗族女孩苏沁。
那是个灼热的七月夜,寝室就像蒸笼,让人无法入眠。李子然走到学校旁的湖边,随便找了块石头,迎湖坐下来。他听到隐隐约约的歌声,循着声音望过去,是苏沁在一片无人的空地一边唱歌,一边跳舞,少女玲珑的身姿若隐若现,漆黑的长发一甩一甩,耳朵上的银质耳环叮叮当当,时不时折射着皎洁的月光,他的眼里于是落满了光华。
呆呆地看了很久,苏沁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和目光深邃的李子然远远地四目相对。要不是这夜色深沉,他们一定都能看得到,两个人的脸颊上那忽而爬上的淡淡红晕。苏沁顿了顿脚,一溜烟地就从那片空地上消失了。留下李子然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做了一场梦。
第二天下午,空无一人的阅览室里,李子然专注地站在书架前翻看一本厚厚的自然史。散散的斜阳透过一格一格的书架,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着的有檀香味道的尘埃。苏沁像是一只猫,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悄无声息地就走到了李子然的身边。这一次,很久后才回过头来的人变成了李子然,他局促地合上了书,翕动着嘴唇想要和她打个招呼。她微微一笑,长睫毛的眼睛扑闪扑闪,忽然,就撅起嘴、踮起脚尖,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单薄的唇,像是四月里一枚将熟的樱桃,落入了他的唇齿……
很久以后,当李子然第一次见到宁漾,她微微一笑的样子,牵动了他沉寂了好久的心弦,空荡荡的心房里回荡着某种似曾相识的余音。他不由自主地对她说:你笑的样子,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