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纯朴美丽的寨子,是我母亲的家,至今都生活着我的亲人,我并非对它毫不留恋,只是我没有自信能生活在这里——我在美国历经了太多岁月,我害怕自己无法适应另一种日子,我不愿像离开寨子后的母亲那般惶恐不自在地度过余生。哪怕,哪怕这里有麻顺顺。
我在寨门口停住脚步,最后一次回头凝望母亲的故乡。夕阳下的老洞苗寨静谧如画,它在日起日落中守着自己的世界,如同时光静止。
“真走了?”麻顺顺拿着我的背包,竟有几分不想给我。
我嗯了一声,想说些告别的话,却不知说些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属于这里,我看得出你属于这里。”
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看着他。许久,一丝怅然涌上他的眼睛,“你虽属于这里,却不会留下,也许很多年后你会想回来,但不是现在。”
他的话语如同火花照亮了我的心。母亲,在来到这片遥远的土地之前,我从未见过这般了解我的男人,他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的想法,且不差毫厘。不知是我俩体内共同拥有的苗人血脉所带来的共鸣,还是您的在天之灵特地叮嘱了他照顾我的一路行程。
我微笑着凝望于他,想将他的影像深深印刻在脑海里,“麻顺顺,这些天一直麻烦你,能再麻烦你一次吗?”
他点点头。
母亲的骨灰盒被我小心翼翼地从背囊中拿出,与多日前的沉重相比,此刻的它在我手里如同羽毛一样轻盈。
“麻阿朵不久前已过世,她的遗愿是想回到家乡。你能帮我将它埋在寨子里吗?让她呼吸着故乡蕴含雨雾的空气,听着悦耳嘹亮的苗家山歌,看着寨子的日出日落。好么?”
他接过骨灰盒,动作是那般温柔,如同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淡淡笑意浮现在他的嘴角,“这么多年了,她是该回家了。”
回家。母亲逝世后历经千山万水终于回到了家,麻顺顺走遍大江南北也终于回到了家,而我又该回到哪个家?
母亲,您是希望我留下,还是离开?
我听不到母亲的回答,只能听见在耳边拂动的风儿。它们吹拂了寨子几个衰荣交替的漫长世纪,吹来了一代代人的尘埃和记忆。
“你认定老洞是个荒蛮之地,你拒绝相信我说的苗人历史,你甚至不相信这个族群对爱的坚贞不屈,因为你从没到过我们的寨子!”母亲曾这般指责我的愚蠢,而今天,我的脚站在这片土地,我感受着,我倾听着这个寨子最自然而深刻的脉动和声音。
酸涩的味道在喉中蔓延,我吸了吸鼻子,紧紧背包肩带,很清脆地对他说:“麻顺顺,再见!”
我在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前行,我的步子踏实而快捷。也许时至如今,我也不能完全理解母亲那颗苗人的心,但我们之间那座冰山却已融化大半,清澈而温暖的水流洗涤着我的心灵。
身后忽然响起高亢嘹亮的歌声,它回荡在红霞满天的空旷天际,天空如此接近又无法企及。
这首歌儿用苗语唱了一遍后,又用汉语再唱一遍:
“高山好想留云朵呀,
深潭好想留小河呀,
白云走了山孤独哇,
河水走了潭寂寞呀,
阿妹走了木楼空哇,
我与哪个唱山歌呀?
我与哪个唱山歌呀?”
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涌上我的胸口,它如寨子里的清风将我轻柔包住,它如寨子里的阳光洒在我脸庞,它是如此真切地拍打着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隅。
我举起右手,微微扬了扬,却是没有回头。
越来越远的歌声里,我沿着母亲当年离开老洞的路踏上归途,深夜时分来到张家界。
时间已晚,赶不上回北京的航班,我找了间旅馆投宿。
旅馆老板笑眯眯地递上登记簿,我怔了怔,写下自己的名字。
在那本印有湘西风景的棕色登记簿上,我一笔一划写下的是——麻阿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