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寨主的女儿(6) 

一周内,我们搜集完了所需资料,踏上返回老洞苗寨的行程。

细雨蒙蒙中,我们在长潭岗水库下车。我本是要按初来时的路线乘船返回,麻顺顺却提议溯溪而行,“尝试着不同的路吧,也许能看到新的风景。”

五六米深的河水或激越或平缓,四周山头白雾笼罩,愈走山势愈陡,峡谷愈窄,苔藓斑驳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至山中。我们顺流而上,如神话中的仙人在峡谷中穿行。

因为昨夜一场大雨,道路被河水堵断,细心的寨子人虽早已垫好了石头,却不想又被今天的晨雨淹没。

看着泥泞的道路,我微皱了下眉头。麻顺顺停住脚步,取下我的背包,快步向前,没多久就走到了一处好路上,他放下两人的背包折身回来。

“我背你过去。”他弓下腰。

“我自己能走……”话音未落,他便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利索地将我背起。

“喂喂,快放我下来!”我虽感谢他的好意,却不免发窘,“我很胖的,会压坏你。”

“你比我家小花轻多了。”他呵呵笑着。“谁是小花?”“我家的老母猪,哈哈!”我气得拍了他一下。

他虽不是第一个背我的男人,这并不宽阔的背却分外实在,稳稳的,暖暖的,好像寒风中有人给你裹上带有阳光气息的温暖毛毯。当他将我放下时,我竟带有几分不舍。

触目的青山绿水如同一块巨大而润泽的翡翠将我们包住,远处传来宛如天籁的鸟鸣,在这种纯净至极的自然之美里,一种温柔而深切的情感如潮水般自然地涌上胸口。

我背好背包,喉咙有些发紧,痴痴地望着他,“麻顺顺,唱支歌吧!”

他脱口而出:

“叫我唱歌我就唱,

叫我唱歌我就唱,唱个金鸡配凤凰。

唱个麒麟配狮子,唱个情妹配情郎。

郎唱山歌顺口溜,

郎唱山歌顺口溜,不知姣妹在后头。

不是情哥调戏你,唱首山歌解忧愁。”

他故意将喉咙压得又粗又低,夸张地边唱边跳,逗得我哈哈大笑。

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民族,不管历史上曾经历过怎样的辛酸与血泪,她依然坚韧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对生命充满着毫不掩饰的热爱,而且以擅长的载歌载舞欢迎远方来客。

“阿妹,怎么不和我对歌?”他忽然用对苗家女子的称呼叫我。我一愣,摇摇头,“我不会唱歌。”

“有什么不会的,我教你!”

“那我和你对什么歌?”

他眨眨眼睛,将嗓子捏成又尖又细的女声,唱起了一首歌。开始那首他唱的是汉语,这首他用的是苗语。

只学过零星苗语的我听得一知半解,却有一个词怎么也不会听错,那就是“歪愿木”——母亲曾说过的苗语“我爱你”。

瞬间,我的脸颊上涌出红晕。他不出声,仿佛在等待我问他歌儿的意思。而我就像一个初次约会的小女孩,忸怩地不再言语。

眼前出现了深夜在吊脚楼上倾听情郎唱歌的苗家女子,她们是否也像我这般被苗家汉子深情款款的歌声勾动心弦?

两人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淌过几次清澈河水,翻几座葱翠山头,老洞熟悉的梯田和寨子出现眼前,回望来路,烟雨苍茫。

苗家鼓咚咚地敲响了,拦门歌唱起来了,糯米酒的香味随风传来。我们回到了寨子里。

“还想尝尝我做的饭吗?”经过麻顺顺的家门前,他停住脚步。

我笑了,点点头。

菜豆腐、青椒炒腊肉、血粑鸭……这些让母亲曾念叨了多年的苗家美味一样样摆上了桌,香浓的糯米酒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阿妹,和你在一起好几天了,怎么都不说你的家在哪儿?”麻顺顺瞅着我。

“知道我的家做什么,晚上给我唱山歌么?”我将手覆在发热的脸颊上。

“哈哈,这是个好主意,我会唱上三年零三个月,直到你让我进你的吊脚楼。”他仰头大笑,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麻顺顺,你这辈子真不会离开凤凰了,不会离开老洞了?”我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问。他露出很严肃的神情,想了想才回答,“只要寨子在地球上一天,我就不会离开。”

“在寨子里找个阿妹?”我借着酒劲追问一句。有些复杂的神情出现在麻顺顺脸上,他望我一眼:“阿妹不用非得是寨子里的,只要愿意留在寨子里就行。”

心中涌出一抹怅然,我笑了几声,和他轻轻碰杯后一饮而尽。

麻顺顺家的糯米酒几乎被我们喝了个精光,自诩好酒量的他瘫软如泥,而我早已昏呼呼地趴在了桌子上,两个醉鬼直到第二天才清醒。

他替我端来洗脸水,又细心地递上毛巾,自己则静静看着我洗漱。

凉丝丝的水洗去满脸倦意,也如同将一丝决意注入我的心里。我梳好头发后,回头笑着看他。他也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麻顺顺,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我就像初次见面时向他伸出了手。

笑容在他脸上凝固,麻顺顺僵硬地伸出了手,他沉默片刻,最终吐出一句:“我帮你去拿行李。”

聪明如他,应早已知晓我的去意,也应早猜到我的身份,可为何在离别时依旧露出难以掩饰的落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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