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丽贝卡/1990年7月29日/(4)

“很高兴你能来,”斯莱格太太说着,将纱门打开,“我都听说了。”

她扶着我走进暖烘烘的厨房。我觉得羞耻。死去的明明是她的儿子,她还这么关心我这点小伤。“我很难过,”我结结巴巴地说出朱力教给我的话,“为您的不幸,我感到难过。”

哈德利的母亲睁大了眼睛,仿佛这句话有多么令人吃惊。“可是亲爱的,这也是你的不幸呀。”她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用她臃肿的手指拢住我的手。她穿着件蓝色家居服,外罩图案花哨的围裙,上面有只废布拼贴的覆盆子。“哦,我知道你们需要什么了。瞧我这脑子,你们大老远从马萨诸塞来,我却像只木桶,只知道坐在这儿。”她打开糕点盒,从里面拿出小面包、油炸酥皮圈和芝麻蛋糕。

“谢谢您,斯莱格太太,不过现在我不饿。”

“得叫我斯莱格妈妈,”她敦促道,“也难怪你这个小体格。大风天恐怕都站不稳,不要说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了。”

朱力舅舅走向窗边,望了一眼外面的山。“准备在哪儿办丧事?”

“不远。就在埋我丈夫的那块地方,愿上帝让他安息。我们全家都要葬在那儿的。”她的语气过分轻松,我开始观察她,想知道这是否因为她不爱自己的儿子,或者她生性不拿悲伤示人,人都走光了才会撕扯自己的头发。

这时一个男孩走进来。径直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然后才向我们问好。他转过身来。他跟哈德利像极了。我觉得自己被重重擂了一下。“你是丽贝卡?”

我语塞地点点头。“你是——”

“凯尔,”他说,“我是弟弟。或者应该说我以前是弟弟。”他转而对他的母亲道,“走不走?”他穿着法兰绒衬衣和牛仔裤。

凯尔以及哈德利在高中时认识的两个朋友,还有朱力舅舅,他们都被叫去墓地抬棺材。一个牧师主持了一场庄严的葬礼。葬礼中,一只旅鸫在棺木上停下,咄咄有声地啄着花环。斯莱格太太对这宁静祥和的画面看了十秒钟,尖叫着要牧师停下来。她摔倒在地,匍匐着爬向棺木,想去抓住那些花。这番动静后,旅鸫飞走了。有人将哈德利的母亲拉开。

仪式过程中我没有流一滴泪。无论面朝哪个方向,我仿佛都能看到那座山,山等待着,等哈德利融进土壤的那一刻,就重新将他据为己有。我发现我开始想这样一句话:我将与君之佣仆,及那些蠕虫一起,在此长存。且无论如何想不起出处。按理只可能是学校里学的,但是又不像。学校好像是极久远以前的事了,而我如今也变成了这样不同的一个人。

四个男人一步步向前走来,用皮带将棺木放入地里。我将身体别过去。直到这一刻,我还在骗自己说哈德利并不在棺木里;这场仪式只是做做样子,哈德利正在大屋里等我呢。但是我看见朱力舅舅背上的肌肉,那铆足了劲的样子,和凯尔手指上暴突的肌腱,不得不相信,那褐黄色粗糙的箱子里,的确装着什么东西。

我捂住耳朵,这样就听不见他触底的声响。披风在这时候滑了下来,暴露出我胸口的伤。除了斯莱格太太,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她就站在我不远处,我的伤口让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们离开墓地前,凯尔给我拿来了哈德利死前那晚穿的衬衣。父亲和山姆来时,我就是把自己裹在了这件衬衣里。这件法兰绒蓝底黑格子花纹的衬衫,他把它折成一个长方形,捧在手里,好像一面旗。递给我前他又仔细把衬衣的边角折整齐。我没谢他。我对哈德利悲痛欲绝的母亲,也没说声再见。我只让舅舅把我送到货车上,一语不发地送我回到那个每个人都在等待着自己的世界走向终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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