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一下红了:“对不起。”“这有什么,不就是一块饼吗?吃吧!吃吧!”王老九还是这么说。“王老九……我来……给你量……一量……”苏小娥嘴里衔着两块饼子,很粘很粘的糯米粉饼,舌头和牙齿都粘到一块了,此时她才真正感觉舌头和牙齿都很幸福,幸福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王老九却听懂了,其实他一直在等着这句话,脱下从冬天一直捂到初夏、满是油污的棉袄。五十出头的胸膛,肋骨历历可数,苏小娥可没心思数肋骨,手上的布尺丈量的是尺寸,随后将数目记在心里,又掏出那把革命剪刀,在灶台上裁起布料。日本白棉布均匀细腻,革命剪刀走进布料,发出哗哗的、如同犁铧走进泥土的声音。
苏小娥裁好布料,就坐在灶台旁缝起来,连缝纫机也不用,再说缝纫机也忙不过来,苏小娥缝的针脚比缝纫机扎的还要均匀扎实。伴着野蒜饼的香味,针也走得快,线也飞得快,苏小娥看了一眼披着棉袄坐在身旁的王老九,忽然问道:“一直没有寻人?”女人问男人寻人,就是娶媳妇的意思,问完后就觉着有点太唐突,可话出了口就收不回了,不像手上的针线,放出去还能收回。“一直都没呢。”王老九实话实说:“兄弟八个,都没有呢。自从穿开裆裤,我就在地主家放牛,后来又做长工,嘴都图不过来,哪里还图身子?”苏小娥说:“其实,你不说,我也晓得你没有寻过人。”王老九问:“你是怎么晓得的?”苏小娥沉默片刻,道:“能看得出来。”王老九说:“我脸上又没有写字,我怎么看得出来?”苏小娥经历过男人,从王老九的举止里,眼神里,都能看出来。寻过女人和没有寻过女人的男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苏小娥没有再说,而是把想说的,都缝进那件衬衫了。
王吉娣率领的女兵在大刀团忙得不亦乐乎,留守在家的却闲得连手脚都不知朝哪儿搁。自从连长带着部队出发后,南瓜查了两遍哨,又在院子里遛了会儿步,就不知道用什么来打发时间了,只好坐在关着文茹禁闭的牛厩门外晒太阳。初夏的太阳不温也不燥,晒在身上就朝毛孔里钻,一直钻到脚底心,让她从上到下透着热气。南瓜接连打了两个哈欠,就站到牛厩窗口,朝里看了一眼。文茹坐在竹床边,手里捧着一本《唐诗三百首》,吟诵着白乐天的《琵琶行》:“寻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南瓜听了几句,就有点不耐烦,再说也听不懂,便对着窗口喝道:“文茹同志,你的检查写了没有?”这么一喝,屋里的吟哦之声就止歇了,过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像是对南瓜的回答:“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丝丝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南瓜还是听不懂,却明白是对她的怠慢,或者说是不屑一顾,便又喝道:“你是倒底是想写,还是不想写?”屋里还是没有回答,倒是身后传来说话声:“好诗啊好诗,文茹接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