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那碗南瓜汤,文茹就有力气想事记事了,她首先想起的是昨天夜里的经历,她被竹筏扣入湖水,就沧昏了,随波遂浪在湖里漂泊,按说是该死了,因为她在水漂了好几个钟头,却一直没有死,就因为她怀里抱着那把琵琶,数次被浪埋没,又浮出水面,琵琶成了拯救她的诺亚方舟。琵琶用微弱的浮力,使她的鼻子一直露在水面之上。后半夜,新四军女八连连长王吉娣去军部开会坐船回连队,在湖面上发现了她的“尸体”,将她捞了上来,发现她没有死,便带回驻地。这是送南瓜汤的女兵跟她说的,文茹喝下那碗南瓜汤,就对王吉娣连长有了感激之情,人家毕竟救了我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可我却当着那么多女兵的面跟她顶嘴,卸了她的面子。文茹是在女兵的启发下,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礼,给她端南瓜汤的女兵名字就叫南瓜,文茹听女兵说了她的名字,不禁扑哧一笑,嘴里的南瓜汁都喷到女兵的脸上了。“你怎么取这个么个土了巴几的名儿啊?”文茹问道。女兵说:“不土,这是我娘起的名,我下来没奶吃,用是南瓜汤喂大的,取这个名有纪念意义。”南瓜跟文茹介绍了名字的意义后,就问她:“我陪了你大半夜、大半天,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呢。”文茹说了自己的名儿,南瓜就直皱眉头,说:“你这个名字不好。”文茹问怎么不好,南瓜说:“文怎么能撸呢?撸掉了不就没得了?”文茹说:“不是撸掉的撸,是茹的茹。”解释了半天,南瓜还是直摇头:“这名儿也不好记,人取名字,不就是图方便?一个名字,既不好记,还拗口,不是自己给自己添麻烦吗?”文茹知道她不懂,越解释越费劲,便承认自己的名字没有南瓜的好,承认过后,南瓜的眉头就舒展了,说:“文、文、文啥子了?”南瓜拍着脑门想了一阵:“对了,文茹,你去给连长陪个不是吧。”
“我做啥要给她陪不是?”文茹问。
“连长给你讲革命道理,你不但不听,还跟她顶嘴。”南瓜说:“你是吃白米长大的,道理比我南瓜懂得多。”文茹说:“连长讲的没道理。”南瓜说:“你就别管道理不道理了,你就去赔个不是吧,在我们女兵连,连长就是皇帝,她是说一不二的。”文茹说:“辛亥革命早就打倒皇帝了,连长就是连长,怎么能说是皇帝呢?”南瓜说:“我说的皇帝意思就是,王连长在我们女八连就是最高的人。”文茹就用话堵住南瓜的嘴:“人和人是平等的,怎么还分高低?”南瓜听着就不耐烦了,说:“跟你说话,怎么这样吃力啊?你跟她陪个不是又不会掉一块肉,人家把你的小命都救了,别说是陪不是,就是磕头也不过份。”文茹就笑了,说:“说话还吃力,将来打仗怎么办?”南瓜说:“我跟你说话比打仗还吃力,叫你赔个不是,你都不听,人家白救你了!”
后来文茹就去跟连长赔礼了,而不是赔不是。如果赔不是,那就等于承认连长讲的道理,赔礼是出于礼节,在部队里,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这话是南瓜跟她说的。
南瓜带着文茹围着村子转了一圈,才在一间牛屋里找到连长王吉娣。那天女八连就地休整,女兵们大都下地支农去了,连长留在家里,是要整理战斗文书,整理完毕后,就到牛屋支农。文茹走进屋,连长正给老水牛篦虱子,木头梳子篦过水牛身子,发出沙沙响声。两人进了屋,文茹就脱口道:“连长你怎么干这事?”文茹就这个德性,一根肠子直上直下,有话存不住。可是这么一问,赔礼就赔不成了,连长随即给她讲起革命道理。连长说:这事很重要,这叫群众工作。连长说:我们走到哪里,首先要做的就是群众工作,人民是水,我们新四军就是鱼;人民是树,我们是树叶;人民是大地,我们就是大地上的小草。连长接连打了好多军队跟人民的比喻,比喻到后来,就拿跟前的水牛作了一个比喻:人民是牛,我们就是牛身上的毛。说着还来了一个文皱皱的附加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文茹看着顺着梳子朝下滴落的虱子,脱口问道:“连长,那这虱子又是什么?”连长说:“就是想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已分子,我们只有不断清除,毛才能纯洁。”文茹听着,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想都没想,就喷簿而出:“那连长我是不是就是牛身上的虱子?”
连长突然转过脸,看着文茹,半天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