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4)

文茹肯定又冲撞连长了。南瓜这么想着,就连忙插话道:“连长,文茹是来向你赔不是的。”“我是来向你赔礼的,连长同志。”文茹更正道。如果承认陪不是,那就等于自己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承认剥削阶级家庭,也就承认父亲是个巧取豪夺的奸商,文茹要维护父亲的尊严。

连长又转过脸,停止了的梳子又上下滑动起来。一只只米粒般的虱子从梳齿掉下来。连长说:“这牛身上的虱子真烦人!”连长肯定生我的气了,文茹这么想着,就改口道:“连长,我是来感谢你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对对,文茹是来谢恩的,你救了她,是大恩大德。”南瓜也在一旁帮腔。连长住了手,用脚跺着掉到地上的虱子,动作很大,地都被她踩响了,听上去觉着她不仅生了气,而且气还很大。跺了一阵,连长又讲起革命道理:“七级浮屠?那是封建一套,我们革命军人不讲这些。你们走吧,我还有别的事!”

南瓜只好带着文茹离开牛屋,走出几步远,屋里突然飞出话来:“你准备在这里呆几天?”“连长,你要我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文茹听出连长话里的话,又脱了口,图的就是爽。屋里又飞出一句话:“那就再住一天吧,我们革命队伍不养闲人。”文茹又听出连长话里的话——闲人大概就是虱子。正这么咂摸着,屋里又飞出一句:“南瓜你好好陪陪她,多给她讲些革命道理。”

“是,连长同志!”南瓜用鸟般打鸣的喊声回答。

回到屋里,南瓜就摘下军帽,朝床上一扣:“你这人嘴太快,好话到你嘴里,也会变成孬话。本来是去赔不是的,可你又顶撞了连长。”“没有啊!”文茹出了屋,就把自己说的话扔掉了,没有觉着自己顶撞了连长。“你把自己比作虱子,不是故意气连长么,有你这么跟当官的说话的吗?”南瓜说。“那我应该怎么跟当官的说话?”“跟当官的说话,就得拣顺她耳朵的,她喜欢听的。”南瓜说:“你这么说话,就像是跟连长拚刺刀。”

反正我明天就走人了,也用不着巴结她,再说跟当官的说话这么累,留在这里也不会快乐。文茹本来还想求连长让她在这里多住几天,既然把她彻底得罪了,也就不求她了。文茹这么想着,就从布套里掏出琵琶,用衣袖擦着。

琵琶在水里浸了一夜,显得比往日沉重,文茹擦干上面的水渍,抱在怀里暖了一阵,随后就调好弦子,将兰花指朝上轻轻一拨。琵琶发出一惊世骇俗的清音,听得南瓜眼睫毛霎时又朦胧起来。既然连长将我比作虱子,那我就做个样子给她看看,也算是答谢她的救命之恩,旦愿她能听懂我的琵琶,不过看她那副土老帽的样子,八成是听不懂,连什么是合法生意,什么是剥削阶级都分不清的人,怎么能听懂这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和寡就和寡吧,反正我要弹个痛快,也吐吐胸中的块叠,打从逃出金陵城,我就没有痛快过一回,连说话都要看人脸色,更不用说弹琶琶了。

琵琶一响,整个镇子突然静了下来,就天空飞行的小鸟,也落上树枝,侧着脑袋倾听,江里活动的鱼儿,也游向江边,文茹的琵琶,真是有沉鱼落雁之魅力,更不用说人了。那些平时叽叽喳喳的女兵,也都僵住了妖妖娜娜,围到窗外,屏息倾听。就连那个说文茹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女兵,也打住手头正在擦着的步枪,坐在晒场上听起来。满手枪油的女兵叫李二妞,手里握着枪拴,听得入了神发了痴,枪拴后来就从手里脱落,竟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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