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3)

两人说话间,黑影就蹲下身子,将倒背在身后的文茹放到地上。文茹立起,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睛。此时,东方天空透出一抹浑浑沌沌曙色,不远处的城门上方,写着三个斗大的古隶:“挹江门”。文茹看到这三个字,就晓得自己的小命有救了,挹江门外就是长江,只要出了城,小命就能保住,可是她并不晓得,此时的南京城内,还有十几万国军部队坚守着阵地,尽管这些阵地已经残缺不全,就连用石灰和糯米汁浇铸的明城墙,也在日军重炮和飞机投下炸弹的轰炸下,倒塌成残墙败垣。日本人不敢贸然进城,是唐生智所属的十几个师,此时还没有接到撤退命令,而身为南京警备司令的唐本人,却已经坐着几天前就为其准备的小火轮,离开了他信誓旦旦要与之共存亡的南京城。唐在南京保卫战打响之前,就沉掉了沿江所有大小船只,断了守城部队的退路,摆出背水一战的架势。可是,他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为自己留下一条生还之路。

文茹看着这三个古隶,就听到城门口传来一阵接一阵骨骼挤压发出的咯咯嘎嘎的响声,顺着声音她看到一队士兵正手挽手立在城门下,军官带的队伍要出城,而那排士兵却立成城墙般,两支男人的身体就发生了撞击,军官带着队伍撞了数次,还是没有撞开城门下的那堵肉墙,便举着手枪走到队伍前的一个士兵跟前,喝了一声:“再不闪开老子就开枪了。”士兵接着回道,声音就像是军官的话被反弹回来般:“你开枪吧,晚死不如早死!”

军官用手枪顶了顶士兵的脑门,士兵一脸的视死如归,只好将手枪插入枪套,随后就用身子撞着那堵墙,他一带头,身后扛着门板的士兵就汇成一股急流,哗的一声,人墙开裂,城内的人流就朝着城外喷射。人流里更多的是市民,还有老人和小孩子,依依呀呀,叽叽歪歪,被逃生欲望折腾得几乎疯狂的人流,发出的声音如同野兽绝望的哀号,哭的,喊的,吼的,骂娘的,咀咒的,人到了这时候,都闹不明白自己是谁了,只是奔着一个目标:出城门。那怕是爬,也要爬出去。

其实是有人想爬的,只是倒地以后,就被踏成肉酱,其中也包括那个躺在门板上的伤兵,伤兵是从门板上滑下去的,落地后没等喊一声,就被后面的人流淹没了,抬着他的士兵连看都没有来及得看一眼,就被后面人流卷走。

待出了城,军官开始点名时,这才发现那个伤兵已经跟那天遭受踩踏的很多人一样,将肝脑涂在挹江门下。军官点完名,就看着站在队伍跟前的文茹和冯豆豆,指挥士兵抬着门板走向江边。当最大的那两块门板搁上江面,军官就对文茹说:“小姐,上!”

文茹看着在波浪中颠上抛下的门板,心也像门板样忽上忽下。此时,整个队伍已经在江边一字排开,从知止庵卸下的大小不等的几十块门板,也都搁到江面,江水如同黄汤般,相互搅缠着朝东奔流,涌到江边的难民,有的抱着出门时从家里带来的小木盆、脚盆之类,将怀里孩子朝木盆里放,有的抱着一块木板下了水,还有的干脆抱着一捆稻草,扑通扑通地朝江里跳。有的难民看见士兵们放进江里的门板,不管死活地朝上爬。此时,军官看着犹犹豫豫的文茹,对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彪形大汉喊道:“把她扔上去!”没等文茹反映,那个大汉就将文茹抄起,像扔一根柳条似的将她扔上门板,接着,冯豆豆也被扔了上去,军官是最后跳上门板,上来后就将屁股搁在仅剩的只能搁下屁股的门板边缘,当士兵用竹竿点了一下江岸,门板很快就被激流卷走,军官的两条腿还垂在水里。门板上共载着六个人,除了军官和那两个扛过她们的大汉,还有一个重伤员。这是正南门最大的门板,却也不堪重载,如果军官两条腿不是垂在水里,也许它的吃水就会跟文茹身子齐平。

士兵都脱下头上钢盔,当作船桨插入江水,掏出一泼泼雪浪花,钢盔入水是有节奏的,这个节奏连着士兵们的嘴,是他们嘴里喊出的低沉的嗨——嗨——声,驱动着那一顶顶在夜幕中泛着蓝光的帽子。那个重伤员躺在门板一侧,从抬出庵门到现在,文茹就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连吭都没有吭过一声,文茹起先以为他已经昏迷,可上了门板却见眼睛睁得老大,而且总是看着她。

门板终于漂向江心,此时,江面上泛出一层幽蓝的光泽,文茹看到江水的颜色,就明白天快要亮了。她顺手撩起一捧江水,捂到脸上揉了两个,刚将手搬开,就听见那个重伤员嘴里冒出一声嘶哑的声音:“小姐,你肩上背的是啥子沙?”

重伤员一口四川口音。“琵琶。”文茹小声说。“小姐,那你给我们弹一曲沙!”重伤员说,眼里充满了恳求:“我还没有听过琵琶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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