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4)

文茹解下琵琶套子,打开后,将琵琶抱在怀里。门板在江波中颠荡着,忽上忽下,文茹在颠荡中调好了弦子,尽管此时她没有一点心情,小命都难保,那里还有情绪弹,可面对重伤员,她无法拒绝,他的眼神容不得她拒绝。

文茹弹的是一曲金陵城里最流行的曲子《夜来香》,刚起了个头,坐在身旁的冯豆豆就轻声唱起来:“夜来香,我为你歌唱……”

门板四周是哗哗的划水声,文茹弹着,就觉得重伤员的身子动了动,抬起一只手指着身旁滚滚的江水,一旁的彪形大汉低声问道:“你要做啥子沙?”听口音也是一个四川佬。

“我要‘放水’。”伤员说。

“你就随便放好了。”大汉说。

“门板上有小姐沙,那能随便‘放’沙?”重伤员说:“你把身子挪一挪,给我腾个地方,待会再还你。”

那个大汉挪了挪身子,腾出了一条缝,随后就将重伤员拖到门板边缘,说:“放吧,就你事多!”重伤员躺着,却一直没有动手解裤子门扣。“你放啊!”大汉又催道。“等我听完这个曲子,这曲子真好,我好喜欢沙。”文茹边弹,心里边捉摸着两个四川佬的话,当明白了放水的意思后,便将脸埋到了胸前。当弹到最后一个音阶,重伤员轻轻说道:“小姐,谢谢你。”话音刚落,门板上所有的官兵突然一起咋吼起来:“张巴子——”

文茹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时,重伤员已经滚下门板,被江浪卷出两丈多远,原来,他并不是要放水,而是要投水。重伤员将这一切做得顺理成章,当文茹抬起埋在胸前的脸,重伤员的身子已经被江浪吞没,只是将一句话留在浪尖上:“上官旅长,给我报仇啊!”

文茹晓得带她和冯豆豆出知止庵的军官叫上官云儒时,她已经跟着官兵进入江心洲的芦苇丛。雪白的芦花在北风里,如旗帜颤动飘扬,太阳刚露了个脸,就被从南京城方向腾起的浓烟吞没了,当然还有枪炮声,此时,守城部队里,官兵还没有接到撤退命令,他们一直到死都没有接到命令,还在为这座有着坚固城墙的六朝古都拚着最后一滴血。上官站在芦苇丛中,面对南京方向垂首而立,样子看上去就像在参加某位故人的追悼会,手上握着一支枯芦杆,塞到嘴里咬下一截,就朝远处吐一口,像个咀甘蔗的孩子。

上官当将那截芦苇从头咀到尾,突然走到文茹面前,用刀子似的目光剜着她和冯豆豆,接着就将手伸向文茹的后背,解下斜挎着的琵琶袋,狠狠砸到地上,说了一句令文茹解了半天也不明白的话:“风花雪月!”

“怎么了长官,是不是它碍着你什么事了?”文茹问道。

“它让我一个兄弟投了江!”上官说。

“这话从何说起?”文茹显然不服。

“如果你不弹,他就不会投江!”上官说。

“这跟你的兄弟投江有什么瓜葛?”冯豆豆在一旁帮腔。

“我的兄弟是听了曲子才投江的,还唱什么夜来香?是软绵绵的亡国之曲。”上官背起两只手,问道:“你们下一步怎么办?”

“送佛送到西天,摆渡摆到江边,这是古之常理。”文茹说:“你们吃的穿的,也是老百姓供的,总得保护老百姓。”

“我们的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总不能带着两个小姐行军打仗!”上官的口气不容置辩。

“你要是不把我们带出江心洲,那我们只能在这里冻死饿死,将来我们可是要上诉行政院,你们的渎职之罪。”文茹说着,从地上抱起琵琶袋,挎上肩头。

“渎什么职?”上官问。

“当然是军人之职。”文茹道:“国难当头,作为一国之军人,有责任保护老百姓安危。”文茹说这话时,一旁的冯豆豆就悄悄拉她的衣袖。得罪了这个长官,我们就得自吞恶果,军队长官是啥东西?平时他们喝兵血,战时拿兵当炮灰,上了战场跑得比兔子还快!后来冯豆豆这么跟文茹说。文茹却不管冯豆豆的手,就是将衣袖扯破了,她也得把话倒出来。她可不是那种把话掖在肚子里的女孩,话存在肚子里不但会变馊,时间长了会长毛,影响身子骨,林黛玉就是教训。

“你是金陵大学女子文理学院的?”上官又问。

“你怎么晓得的?”文茹问。

“只有金大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才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上官盯着她别在胸前衣襟上的校徽,说着又问道:“你们女子学院有外国人设的国际安全区,为啥不去那里,而是跟我们一帮兄弟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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