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另一个我

几乎所有人都承认,徐志摩是新月社的灵魂,而胡适则是新月社的领袖。胡适何许人也?他本名嗣穈,后来,他给自己改了名字——“适”,据说出自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是1910年“庚子赔款”第二期官费生赴美留学生。到了美国,他进了康奈尔农学院学习农学。可是,这个智慧一流的人物,却被苹果树的分类弄得晕头转向。其他人二十分钟能分清三十种苹果树,胡适花了两个半小时,只分出了二十种。所以,他极郁闷地转行。这一转,非同小可,竟成就了他日后的名声。

他开始研究文学、哲学、史学、考据学、教育学、伦理学,陆续获得三十多个博士头衔;他一篇《文学改良刍议》,倡导白话文写作,石破天惊;此后,他出版了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白话诗集《尝试集》;他第一个用白话写作独幕剧,确立了现代话剧的新形式;他的小说《一个问题》,为中国“问题小说”流派开宗之作;他是那场文学革命的领袖。在徐志摩眼中,胡适敦厚,师长一样令人觉着温暖,受人尊敬,但创造社的郭沫若就对他印象不好。而胡适在那场“夕阳楼之争”中表现出的英文优越感,更是让创造社视他为的对头。不过,也不能全怪胡适,若不是郁达夫在那场争论中,先用了些不入流的话嘲弄了胡适,胡适后来也不至于“过分激烈地”对创造社等人不通英文的事实表达蔑视。毕竟,胡适崇尚的也是绅士风度。他生命中的绝大多数时光,都维持着平和。所以那次“夕阳楼事件”也是他先退让,在争论中先对自己的过分言辞表示惭愧,对自己在争论过程中的无礼道歉。然而双方的纠纷在胡适的退让中渐息时,冒冒失失的徐志摩又一头撞入,于是纷争再起,不过那已是后话。

胡适与徐志摩,新月社双绝。因为新月,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徐志摩亲近胡适,“与适之谈,无所不至,谈书、谈诗、谈友情、谈爱恋、谈人生、谈此谈彼……”胡适欣赏徐志摩,认为徐志摩对诗的见解甚高,学力也好。他甚至希望徐志摩能成为东方的惠特曼惠特曼(Walt Whitman):十九世纪美国杰出的民主诗人。。也许正是带着这样的期望,他不断地在徐志摩的文学创作上给予他鼓励与灵感,所以徐志摩才会说,他的大多数的诗行都是胡适撩拨出来。可以说,胡适亲手开创了新文化运动,而徐志摩的出现,则继承了他的使命。

胡适与徐志摩的相交,是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与力行者之间的相遇。事实证明,在新月社的全部发展历程中,无论少了他们当中的哪一个,新月都将黯淡无光。曾经,胡适在徐志摩离开北京时,维系着他们的聚餐会,否则,用徐志摩的话说,聚餐会早已呜呼哀哉了;后来,胡适失去了徐志摩,新月失去了灵魂。他作为领袖,再也无法像原来那样感召新月同人。于是,新月众人散成了天上群星,各自散发光彩。尽管在很多事情上,胡适与徐志摩同声相契,但他们实如一个灵魂的正反面。徐志摩在这一点上看得透彻,他对胡适说:“你我虽则兄弟们的交好,襟怀性情地位的不同处,正大着。”

徐志摩浪漫温柔,文字柔软多情,但现实中,他却能激烈到先以离婚的方式反传统,后以再婚的方式实践他的先锋理想。所以,徐志摩在浪漫里成为持刀骑士,惊世骇俗。而胡适,倡导全面西化的新锐干将,却谨慎保守地留在了包办婚姻里,甘心成就世人“小脚夫人,留美博士”的笑谈。胡适的矛盾,诚然是那一代文人的典型性格,却也是胡适自己的性子。他持守中国文人的礼义与温和,强调着“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情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说着这话,胡适在自己的情感问题上秉持了理性。

这种理性,使得蒋公中正评价胡适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也是这种理性,令胡适在唐德刚的《胡适杂忆》中,被说成“发乎情、止乎礼的胆小君子”。或许,发乎情、止乎礼,是因为胡适将他的生命重心落在了经世致民上,而不像徐志摩那样,仿佛是为爱而生的。

还是徐志摩的话:“你(胡适)在社会上是负定了一种使命的,你不能不斗到底,你不能不向前迈步,……但我自己却另是一回事,……我唯一的希望是……在文学上做一点工作……始终一个读书人……”或许,胡适并不愿承认自己的使命——政治。在这点上,他羡慕徐志摩也说不定。因为胡适曾说,终生不谈政治。但终其一生,他都在谈论。谈五四,谈苏俄,谈人权,谈法治……他跟袁世凯谈过,同吴佩孚谈过,与段祺瑞谈过,也与蒋介石谈过。每一次面向庙堂的言谈,也都是温和,他似乎永远微笑着,向世人描绘他的理想中的社会。

最后,在他离开人世后,人们在他的墓志铭上写:“这是胡适先生的墓。生于中华民国纪元前二十一年,卒于中华民国五十一年。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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