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女朋友,名叫林徽音。《诗经·大雅·思齐》里唱:“思齐大任,父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那个美丽的名字,就从这里来,很久以后,她才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徽因”,据说是为了与当时一位有名的男性作家“徽音”区别。
林徽因与徐志摩走得很近,虽然后来她否认了自己对徐志摩的爱情,说那只是对徐志摩才情的单纯倾慕。但在幼仪看来,她与徐志摩之间的交往,显然已经是恋人才有的举动;她更是认为,林徽因当年给了徐志摩一个爱的承诺。
不管幼仪对林徽因的猜测是不是事实,但至少徐志摩对林徽因的确动了感情。他深深地陷入了恋爱,爱上了那个十六岁未经人世的清纯少女。
恋爱中的人总是陷入不可救药的无理性之中?因为他们只看得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徐志摩也是这样。当他中了名为“林徽因”的毒时,便只看到林徽因对自己的倾慕,却看不到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第一次面对男性追求时的懵懂与迷惑,所以他的爱因她的倾慕而更加热烈;他中的毒,令他只能看到自己的妻子,在这场关乎理想的爱情中变成了他的死穴,却看不到林徽因由于早年的家庭阴影,再也无法接受任何形式的家庭裂痕。于是,一个在他心中蛰伏许久的想法,终于在沐浴了“自由之爱”的阳光后,破土而出。
“做中国第一个离婚的男人”,现在,他要实现这个想法,当然,这是为了理想。当然,这也为了林徽因。他现在要做的,只是找一个时机告诉张幼仪。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张幼仪怀孕了。
“把孩子打掉。”几乎是立刻,徐志摩在听到幼仪怀孕的后,便做出了这样的指示。
幼仪看着丈夫一脸的不耐,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脑袋空茫茫的一片。她想过丈夫在听到她怀孕时可能有的反应,比如他可能会有点高兴,他可能会和她一样不安,他会送她到其他地方养小孩,他可能会让她回硖石,但她绝没有料到是这种反应,就如同她当初没有料到丈夫根本不希望她来伦敦一样。她永远不懂他。她不知道她的丈夫为什么会做出如此狠心的决定。她对他一直很忠诚,他们的生活也没有到养不活孩子的程度,为什么要打胎?打胎可是会死人的。
“我听说,有人打胎……结果死了……”幼仪心里发凉。
徐志摩现在对张幼仪很没有耐心:“还有人因为火车出了事故死掉的,难道大家就都不坐火车了吗?”他说完,转过脸去不再看幼仪。
我们的确无法想象,怎样冷酷的灵魂才会将坐火车,与杀死母亲腹中孕育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但我们现在完全了解,如今的徐志摩,为了他的“理想”,已经陷入何等的非理性之中。不过,徐志摩在离婚这件事上,却仍保持着必要的清醒。现在,什么都无法阻止他。就在得知幼仪怀后不久,徐志摩毫不犹豫地向幼仪提出了离婚。他给的理由是:“小脚与西服不搭调。”
“小脚与西服不搭调”这句话,其实是从幼仪嘴里说出来的。
那天,徐志摩请了当时在爱丁堡大学留学的袁昌英来家里吃晚饭。幼仪以为,她就是丈夫的女朋友。晚年的幼仪已经记不得这位客人的名字,她“唯一真正记得的一件事,是她的外表”。那位小姐,短发,擦着暗红色的口红,穿着一套毛料海军裙装,时髦的外表。可是,挤在她鞋里的,却是一双小脚!
是的,这位新式女子裹了小脚,幼仪差点放声大笑。真是讽刺,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吸引了丈夫?她难道不应该更新式一些吗?我是乡下土包子,那他带回来的这个女人,那双小脚,会比我的大脚更先进不成?她受过新式教育,会流利的英文,可我年轻的时候一样读过书,如果你当时鼓励我上学,让我好好学英文,我能学到的东西肯定不比你带回来的这个女人少!但,丈夫要纳妾,做妻子的没什么可说的,接受便是。在嫁到徐家以前,母亲便教过,在丈夫家里,女人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字:“是。”是了是了,你满意了,你娶便是。
晚餐后,徐志摩把客人送走,回来后便问幼仪对刚刚这位客人的看法。于是幼仪说:“她挺好。只是,那双小脚与西服不搭调。”
小脚与西服不搭调。这八个字,每一个都敲在徐志摩心里。这桩婚姻长久以来在他心里淤积的烦躁与挫折在这八个字的振动下,呼地一下从他压抑的心里猛地直冲向脑门。他提高了声调,用从来没有过的尖利嗓音冲着幼仪大声地叫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离婚。”
那层笼罩在这场婚姻上的雾,终于在徐志摩这声宣誓般的尖叫中散去。一个长久以来被隐藏的事实,也终于露出了尖锐的轮廓。
幼仪想不通,她从来不懂他。现在,她更是拿不准徐志摩的脾气。那天晚上之后,他们再没有说过话。几天后,徐志摩连早饭都没有碰,便出门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几天后,同住的郭虞裳提着皮箱也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无依无靠的幼仪,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幼仪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就算只做一日夫妻也有百日恩情,更何况幼仪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现在还怀着另一个,但徐志摩就这样一走了之,直到幼仪离开,都不曾出现。他没有给在伦敦举目无亲的幼仪安排生活的去路,只是将她放在那里,一直以来就那样放着,不闻不问。
无奈,幼仪给当时在巴黎的二哥张君劢写了封信,说徐志摩要和她离婚,说她怀孕了。她问二哥,她要怎么办。张君劢回信了,信的第一句是:“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然后,他才说,幼仪你到巴黎来,腹中的孩子千万留住,二哥收养。于是,幼仪走了,离开了沙士顿的房子。身后的门轻轻关上,隔开了她生命中一段,最不忍回顾的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