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张幼仪的房间里仍挂着徐志摩的油画,在她的台桌玻璃下,压着有关徐志摩的消息。戏台上的演员来来去去,张幼仪始终站在一个属于她的角落里,固守着传统女人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的执著,演着她的独角戏。幼仪在这场戏里,仅有一张与徐志摩的合照。那张照片里,她戴着圆顶帽子,虽然沉静但却带着难掩的腼腆,甚至有些不安地,在嘴角扯出一道看似笑容的曲线。她身旁的丈夫徐志摩脸上挂着浅淡的笑。这张照片摄于1921年,彼时两人结婚已经有6年,但照片中的他们,身体语言显得如此拘谨,像是一对不相熟的人被凑在了一起……
1920年冬,徐家老宅里接到了徐志摩的一封信。或许这是丈夫从海外寄回的信中,最熨帖幼仪心灵的一封。信中说道:
“父母亲大人膝下:
儿自离纽约以来,过二月矣!除与家中通电一次外,未尝得一纸消息。儿不见大人亲笔恐有年矣。儿海外留学,只影孤身,孺慕之私,不俟罄述。大人爱儿岂不思有以慰儿耶?……从前钤媳尚不时有短简为慰,比自发心游欧以来,竟亦不复作书。儿实可怜,大人知否?即今铃媳出来事,虽蒙大人慨诺,犹不知何日能来?张奚若言犹在耳,以彼血性,奈何以风波生怯,况冬渡重洋,又极安便哉。如此信到家时,犹未有解决,望大人更以儿意小助奚若,儿切盼其来,非徒为儿媳计也……” 她的丈夫写信来,要她去陪他了。
丈夫走了两年,他每次写信回来的开头都是“父母亲大人”,每次只到信的最后才提到自己,每一次信中对儿子的关照要比对自己的多上许多,可这一次,虽然信的开头仍是“父母亲大人”,但信纸上却满满的,尽是要她出洋去陪他呢。
这封信似乎吹走了幼仪心头那层从新婚当天起就布下的尘土。于是,她变得比往日轻快,心里有了以往从不曾有过,甚至不敢有过的希望。在这以前,幼仪从来不敢问公婆她是不是能够去陪丈夫,即使是丈夫来了这样一封看起来殷殷迫切的信,她仍是不敢问。幸好,还是疼她的二哥张君劢劝服了公公。1920年冬天,幼仪终于也踏上了渡洋的甲板。她要先到法国马赛,再转飞机到英国。
轮船整整在海上走了3个星期。这3个星期里,幼仪把与丈夫相见的情境,把他们未来的生活翻来覆去地想了不知已有多少遍:志摩出国有两年了,他一定有了变化,胖了?瘦了?他一定是想家的,想阿欢(徐积锴的乳名),或许……也想我;他一定需要我,否则他怎么会专门写信要我去陪他?我要告诉他,我接到他的信后,下了决心要出来,就连阿欢我也放下了。他还小,但婆婆她们可以照顾;这海船真的不好坐,晃得人直晕……他让我来陪他,他需要我,我们的日子可以重新开始了。或许,我在外头可以和他一样去上学?这样,他会更喜欢我了,他喜欢有思想,开放一点的女人……幼仪靠着栏杆,一道黄昏的光影静静铺展在甲板上。远处的海平线上,出现了蜿蜒错落的海岸线。
船靠岸的时候,幼仪隔着层层的人潮,一眼就看见了她的丈夫。他穿着一件瘦长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围了条白丝巾,站在人群中,那么显眼。丈夫很好认,并不是因为他的衣着多么显眼,只是因为他的神情于幼仪而言那样熟悉,又与接船的人群那样不一致。很多年以后,张幼仪回忆起那时她看到的徐志摩时说:“他是他们当中唯一露出极不愿意到这里来的神情的人。”
如果幼仪的心曾经轻快过,那么此刻,它被狠狠地砸到地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那些日日遥想的倾诉,那些憧憬与希冀,都随着心的落地变得悄无声息;如果那封信曾经让她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么如今,人群中的徐志摩,远远地,便用那种仿佛永远不会变的冷漠表情,惊醒了她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