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婚姻(1)

冷漠,是这场婚姻唯一的韵脚。它的第一个音节奏响在张幼仪死寂的新房里。新婚之夜,洞房的花烛下,徐志摩一句话都没有对幼仪说,幼仪也不知该用什么,来打破她与这个陌生丈夫间的沉默。后来,徐志摩离开了,躲进了奶奶的房间。只是,他的行动力仍是敌不过长辈的希望。几天后,徐志摩在佣人的簇拥下,踏进了新房。

两年后,张幼仪怀孕了。关于这一点,浪漫的诗人有自己的解释,他说:“爱的出发点不定是身体,但爱到了身体就到了顶点;厌恶的出发点,也不定是身体,但厌恶到了身体,也就到了顶点。”

徐志摩并没有因为肉体而将他对幼仪的爱推到顶点,相反,他对张幼仪的厌恶,却因肉体达到了顶点。有一次,徐志摩在院子里读书,忽然觉得背痒,于是便唤佣人帮忙。一旁的张幼仪想,这样的事情何必佣人动手,于是便凑近了替丈夫解痒。可是她没有想到,徐志摩仅仅用一个眼神,便拒绝了她献出的好意。那个眼神轻蔑、不屑、冰冷刺骨,多少年以后,张幼仪回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栗。

幼仪其实是个很好的太太,但凡认识她的人总是对她印象极佳。时人曾评价张幼仪:“其人线条甚美,雅爱淡妆,沉默寡言,举止端庄,秀外慧中,亲故多乐于亲近之……”徐志摩的好友梁实秋也说:“她是极有风度的一位少妇,朴实而干练,给人极好的印象。”幼仪也是个很好的儿媳妇。她在徐家克守着一个好儿媳的本分:她帮着公公徐申如操持庞大的家族生意,照顾婆婆,管理徐家的下人,家事人际操持得井井有条。为了照顾公婆,她甚至放弃了继续上学的机会。婚后的幼仪曾经写信给苏州女子师范学校,表达了继续学习的愿望。但校方提出,幼仪必须重新修业一年,修满两年课才能毕业。新媳妇要离开公婆两年,这对幼仪来说实在难以接受。于是,她从外面的世界退回了硖石的老宅。幼仪的大脚并没有带她踏出自由的脚步。

幼仪是公婆眼中的好媳妇,甚至可能是许多人眼中的好妻子,但她却不是徐志摩心中的好太太。在徐志摩眼里,幼仪嫁过来以后很少笑过;她办事主动,有主见,有主张,就像《红楼梦》里的薛宝钗。但徐志摩要的,是一个能与他的思想共鸣,与他的浪漫情调合拍的女人;他的妻子应该有思想,有个性,应该是个开放,新潮的新女性;但张幼仪只是宝山县首富张家的小姐;她的偶像是《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她的人生在徐志摩的眼中,始终沾染着铜臭;她的角色在徐志摩看来,不过是纠缠于家业中,翘着双腿对下人指手画脚的管家婆。因此,张幼仪无论再怎样温顺体贴,恭俭礼让,她在徐志摩眼中,也不过是旧婚姻的傀儡,旧制度下的陈旧女性。这个妻子于徐志摩,不过是个“守旧”的代名词,平庸而乏味地立在了浪漫与自由的对立面。他与她的思想,分明是站在时间的两端,空间越近,心灵越远。于是,一座旧式婚姻的围城困住了两个人。

可浪漫的诗人不会甘心被围城关住,他在迟来的洞房之夜里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后,几乎是立刻便离开了硖石,就近去了上海沪江大学继续他的修业。1916年秋天,他考入北洋大学法科特别班。第二年,由于北洋大学预科部并入北大,因此徐志摩再次北上,进京学习。只是这一年,他的福叔因为袁世凯的复辟举动,离开了北京。

福叔的离开,让徐志摩失了一位可以倾谈的对象,但这并没有给徐志摩造成多大困扰,相反,他这一年轻轻松松便过完了。他家境殷实,没有温饱的烦扰;他为人聪慧,选着自己爱学的课;他志向高远,以留洋为盼,精神亦有所寄托;更何况,他通过张幼仪的二哥张君劢,拜入梁启超门下做了入室弟子,身价与前途都像闪光的金子一般耀眼明亮。海宁硖石保宁坊徐家老宅里那座阴郁的婚姻牢笼,都似乎被顺心的生活阳光融化了。就在他拜师不久,1918年8月,徐志摩终于搭上了载他留洋的南京号去了美国,留下了老宅里的张幼仪,依然寂寞。

丈夫离开了,张幼仪没有回忆可守。两年的婚姻生活中,她能想起来的仅仅是丈夫的冷眼与漠视。在丈夫出国留学的日子里,留在硖石的张幼仪所拥有的最多东西,便是时间,但他的丈夫没有给他年轻的妻子留下任何可供她打发寂寂年月的念想,除了他留给她的儿子徐积锴。徐志摩去美国时,他的儿子刚刚满四个月。可这个儿子也不过是徐志摩为尽孝道不得不履行的婚姻责任。

责任二字在旧时的中国是大多数婚姻得以延续的支撑。如果徐志摩没有出国,如果他日后没有遇到那些,“偶然投射在他波心的云影”,他是否能依着这“责任”二字,成全了幼仪平淡的生活?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责任”二字却牢牢地将幼仪锁在了她与徐志摩有关的所有事情上,仿佛是前世欠下徐志摩的情债,今生用了她所有的时间一一偿还,直到徐志摩死去。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