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礼乐齐鸣,金鼓三响,太子着朝服,率百官从承天门内走出,天家仪仗赫赫,明黄华盖,羽扇宝幡,两列禁军甲胄鲜亮,驻马立于两侧。
那黑甲白缨的将军,勒缰驻马,右手抬起,身后五百铁骑立时驻足,行止果决划一。
他独自驰马上前,在十丈外下马,除盔,按剑,一步步走向太子。
他离我如此之远,远到让我无法看清他的面目,虽只是遥遥望去,却已让我生出压迫窒息之感。
萧綦伫立太子五步之外,因甲胄在身,只屈一膝侧跪,微微低头,按剑为礼。
连低头的姿态也如此倨傲。
太子展开黄绫,宣读犒赏的御诏。
朝服庄严的太子,身姿修长,金冠灿然。
然而在那一袭黑如暗夜的铁甲之前,所有的光彩都被夺去,被凝注到那雪色盔翎上,正午阳光照得黑白二色熠熠生辉,似有寒芒闪耀。
太子宣诏毕,萧綦接过黄绫诏书,起身,转向众将,巍然立定,双手平举诏书。
“吾皇万岁。”
这个声音威严沉肃,连我在这远处城楼都能隐约听到。
潮水般的五百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响彻京城内外。所有人都被淹没在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而赫赫皇家仪仗的马匹,竟也被这声势惊得局促不安。
左右禁军无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黑色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未洗去。在他们面前,风光八面的禁军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
他们才是万里之外喋血归来的勇士,曾用敌人的热血洗亮自己的战袍。
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凌厉而沉敛的杀气。
传闻中仿佛是从修罗血池走来的人,如今就屹立在众人面前,凛然如天神。
我从不知道,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人。
皇家天威,庙堂庄严,于我也只是家中寻常,不识畏惧为何物。
然而此刻,遥隔数十丈之远,我却不敢直视那个人。
那人身上有正午烈日般炽盛的光芒,远远迫得我睁不开眼。
传闻中如神似魔的人,从血海白骨中走出来的人,近在眼前,却可望而不可即,虽然明知道他看不见城楼上的我,可我仍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头。待我想到自己是上阳郡主,为何要怕一个赳赳武夫,这才又挺直了身姿。
我心中不甘,便紧抿了唇,竭力地想看清楚那人的面貌,想看看他的容貌是不是如传言中可怖,那双杀人如麻的手又是什么样子。
我的心跳得急促,莫名畏惧又隐隐雀跃,莫名竟有一种冲动,想奔下城楼,走到近前看个仔细。
太子身侧站着我的父亲,他离豫章王只有数步。
思及此,我竟胸口微窒,替父亲感到一惊,手心渗出了汗。
我向身侧的哥哥靠去,却感到他的身子也有些僵。
哥哥一反常态,目不转睛地望着城下黑铁潮水般的军阵,薄唇紧抿,搭在扶栏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隐隐透白。
看毕犒军,登车回府,到家门前,侍女挑帘,却不见哥哥如往常般来到车前接我。
我探身看去,见哥哥已下马,只挽了丝绦紫辔在手,一手抚着马鬃,若有所思。
“公子,别发呆了,到家了。”我走到他跟前,笑着学侍女欠了欠身。
哥哥回过神来,随手将马鞭抛给侍从,睨我一眼,“看个犒军也这么欢喜。”
“哪有欢喜了……”我被他说得一愣,转念想来,有些心虚。
“下次不带你瞧热闹了。”哥哥又来气我。
“何来下次,又不是天天有犒军,除非你去打仗凯旋,跟人家一样神气来着。”我同哥哥斗嘴惯了,不假思索地抢白。哥哥却怔了怔,也不反驳,垂下目光一笑。
这人今天真古怪,我看着他径自走入家门,不由得摇头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