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9)

 

近十年间,豫章王统率大军征战四方,力挽狂澜,威震天下。

萧綦成为寒族武将之中,位高权重之第一人。

他一无门庭,二无渊源,仅凭一身血肉,踏过白骨累累的疆场,攀上比我父亲还高的权位,至此他不过才至而立之年。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竟传奇至此,离奇至此。

而他的名字,我是早已听过,从父亲口中,从哥哥口中。

他们说起他,有时像在说一个令人敬畏的战神,有时像在说一个叫人生厌的煞星。

甚至不问朝政的子澹,也曾经以凝重语气,提到萧綦的名字。

他说,天降此人,是家国之幸,也是苍生之苦。

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将军。

即便是叔父,也和京中许多士族子弟那样,华胄明盔,美威仪,善行猎,在我看来,就像皇家仪礼上镶满明珠金玉的剑,却不是能够杀敌上阵的剑。他们大多到老也没上过疆场,只在帝京外的大营和校场上每日操练,遇典礼则穿戴堂皇出来,装点天家威仪。

我真不知道一个年仅而立,就已征伐四方,杀戮无数的将军会是什么样的。

当听到父亲对哥哥说,此番豫章王回朝,皇上原想亲自出城迎候,却因龙体抱病已久,只得命太子率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赏三军。身为左相的父亲,与右相大人,会陪同太子一起前往。

父亲叫哥哥也去城楼观礼,好生看看豫章王的军威。

我在旁脱口而出,“爹爹,我也想看!”

父亲和哥哥一时侧目,惊诧于一个女儿家,竟对犒军有了兴趣。

那个铁血金戈的世界只属于男子,与红粉温柔的闺阁格格不入,女子一生一世只需藏在父兄良人的荫庇之下,戎马杀伐,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奇。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突然想去看犒军,也许只是好奇。

父亲问:“你去看什么?”

我想了想道:“女儿想看看,上阵杀敌的将军与不曾上过疆场的将军有什么不同。”

父亲一怔,意味深长地笑了,“我王家女儿果然胜寻常男儿多矣。”

五日后,哥哥带我去看犒军。

时值正午,烈日照耀长空。

我在朝阳门最高的城楼上,居高俯瞰,可以清楚看见豫章王入城的盛况。

成百上千的百姓早早将入城官道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见城门的楼阁,都挤满了人。

听说豫章王带了三千铁骑驻于城外,只有五百骑作为仪卫随他入城。

我以为五百骑是很少的,姑姑离宫上香一次,仪从都不止五百。

然而,当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吹响,城门徐徐开启,自远而近传来的齐整震地之声,仿佛每一下都撼动着巍巍帝京。

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凝结了一丝寒意,天地在这一刹那肃穆森严。

我屏息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这是幻觉吗?

我竟看见,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自天边滚滚而来。一面巨大的黑色滚金边帅旗跃然高擎,猎猎招展风中,赫然一个银钩铁画的“萧”字。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五列,严阵肃立。

一人重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

他提缰徐行,一马当先,身后铁骑依序而行,步伐齐如一人,每一下靴声都响彻承天门内外,震得大地隐隐颤抖着——这就是传说中如魔似神的人,这就是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军队。

敌寇之血洗亮铁甲,将军手中长剑怒指苍穹,划过四方边疆,耀亮天阙——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战功彪炳的定国大将军,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人。

豫章王。

这三个字有如魔咒,瞬间令我想到了杀伐、胜利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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