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冗噶伽的位置荒远幽僻,几乎是一个世外桃源。在那里的半个月里,我可以说是事简身闲。有空我就读读书,以消寂寞。白天漫长,容易困倦,好在第巴和当地几个朋友常来串门,虽然方言差别很大,但身边总有人翻译,我慢慢听懂了一部分藏语;时间久了,彼此也更加熟悉。第巴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豆蔻初开,长得盈盈玉立,特别招人欢喜。我们部队有一个名叫谭鸿勋的排长,向她求婚,第巴欣然答应了。结婚的那天,鼓乐喧闹,十几名藏族少女全部穿戴一新,陪新娘一路到夫家的门前,一时群芳争艳,欢声笑语满屋。新娘子落落大方,毫无羞涩忸怩之态,随即由新娘父亲——第巴带头做笑谑的游戏,娱乐众宾客。看他得意忘我的样子,你怎么也想不到他是今晚那位新郎的岳父大人。这一天,大家欢闹到次日黎明,各自酒足饭饱,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抵达工布之后,随军携带的粮米逐渐减少。我手下那些官兵,只好每天多吃些糌粑,我亦慢慢适应了这种正宗的西藏食物。驻扎在窝冗噶伽时,有一段时间,米吃完了,只能终日以面食代之。我们的任务完成后,很快又接到新的命令,要移师德摩。第巴听说部队快要开拔,就置办酒席为我们送行。桌上的菜肴大多仿汉人的口味和做法,还算可口。宴席快结束时,厨房竟替每人盛来一碗米饭!虽说看上去颜色发黄,米粒粗粝,却也让在场的人大吃了一惊,大家纷纷询问:“这些米从哪里弄来?”
第巴笑着说是问山里的野人买来的。我知道藏南一带的山里,野人很多,习性犷悍,可仍不禁产生了好奇心。第巴说:“从脚木宗到这里,一路上都是大山。大山后面再往前走,六七天可到一个叫狢(貉)貐的地方,再朝前走,就到了那些野人的地盘了。那地方多种旱稻,产量还算多。我熟悉的几个野番经常到工布做生意。半个月前我就已经托他们买了些
大米,今天刚好送到。”我一直以为有野人的地方离部队所走的路都很远。听了这席话,我不禁大喜,向第巴表示很想绕道到有野番部落的地方,了解一下那里的情况,以增加绝域之见闻。第巴说:“这很容易,你只要从这里出发走五天,向南上大山,山下大片的旷野,一定会碰见那些野番。”我听到这情况很是兴奋。几天之后,我带小部分士兵出发,走了六天,真的找到了大山背后那片人迹罕至的旷野。第二天,我们和两个野人碰上,并且互相在一起熟悉了。两人都是三十几岁的样子,披头散发、赤脚、没衣裳,上身着一件稀奇古怪的领褂,腰部以下用两片裙子一样的布前后遮着,仔细一看,原来是竹子编成的裙子。手里举着长长的烟筒,像西方人抽雪茄用的烟管,管筒盛有野生的大黄叶,看见人来了就盘膝坐在地上;没有礼貌,样子朴实谨慎,未脱山野之气。我问他们来西藏做什么,他们回答说编制竹器藤器,并且拿起手边的成品给我们看。我又问他们的家距这里有多远,回答说,要六天时间达到。问他们到野番族[1] 群居地需要几天,他们就用手指指天空,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他们说从他们老家走到野人住的地方,至少需要二十来天。我一时想不出再问他们什么,就叫他们回去休息,晚上再到我们宿营的地方来,我还有话要问他们。
黄昏之后,我又派人叫那两名野番过来,问他们当地的出产情况,他们告诉我说,出产的东西很多,除了旱稻竹藤之外,另外还能出产肉桂、麝香、鹿茸、野莲。因我的翻译对野番人的语言不是太熟,只好早早让他们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又找到了一位熟悉野番语言的人。我马上喊人把那两名野番叫来,详细地询问他们的生活起居情况。据翻译讲,他们常年聚居的地方都是崇山峻岭,很少有平原。人都还生活在原始状态,没有政府、社会观念、宗教、文字。他们用木头构筑窝棚为家,上面覆盖着一层树皮,以蔽风雨;把粗大的毛竹截开、留节,做成烧饭和烧饭的器皿;毛竹的一端放稻米,另一端塞进抓来的野虫作为菜肴,用泥巴封住两端,浇水烘熟,等饭熟了再倒出来,用手抓吃。他们的衣裳都是用竹藤编成的,主要为了遮羞,而不是御寒挡风。他们的民风野蛮质朴,人们安居乐俗,不使用任何货币。因为住在深山里,所以没有道路,大家平时往来,都是攀藤附葛,跟猴子一样跃腾上下、腾云驾雾,遇到陡峭的悬崖,也是结藤梯登临,从不绕道。那里也没有市场,但每年生番、熟番都要到双方交界的大山上进行一次交易[1]。熟番用他们在工布换来的铜、铁、瓷器、瓦罐换取生番手里的鹿茸、麝、莲、桂;他们记账的方式是用符号,取巨竹剖开,用刀刺写符号在竹筒内,再缝起来,各人拿一端,到年底要算账了,就拿竹筒片双方合起来,数一数里面的符号。谈了这么多,已经到了中午,我也感觉疲累了,就起身送那两位野番,以茶壶、小刀、瓷碗、手珠、糖饼之类的东西作为酬谢礼物。野番一时欢喜万分,起身谢过而退。我刚到西藏的时候,以为藏族全都是野蛮人,到那一天才明白,藏族人里面的野人,和深山老林的野人,还是有很大的区别,有文明和野蛮之分。
第二天,我又上路了,带手下士兵赶赴德摩,四天后到达目的地。
德摩位于工布的最东端,居民二百多户,有一所大喇嘛寺。当地第巴的住宅非常华丽,足以跟牙披营官家的那幢漂亮大楼相媲美。那里是一片宽阔的平原,屋宇错落,风景清幽,阡陌相连,物产富饶。第巴这个人也十分谨慎厚道,经常来看望我。在我居住的那一个多月里,我们交往很好。我的工作和在工布时差不多,一切以和平招抚为主,所以当地的僧侣对我很好。空余时间里,我就让第巴带我进山打猎。这个地方的野兽,以熊最为贵重,自古以来出产的麝香、熊胆都是远销内地的珍品。
藏地多獐麝。我本来有意跟一些本地的藏人到深山老林去捕猎,所以慢慢知道了取麝的秘密方法。獐这种动物,一般长二三尺,样子很像鹿而没有角,毛色灰褐。每年春夏两个季节,它们侧卧山中,肚脐张开,气味很是腥臭,虫子蚂蚁飞过来,就会被吸收进去,过一会儿再慢慢张开。时间长了,脐眼已满,就变成了麝。麝里面最昂贵的一种,称为“蛇头香”,这可是稀世珍品,麝中之宝啊!其实就是蛇闻见腥臭自己爬附在獐脐上,獐乘机衔咬住它的头离开,一个多月后,蛇的身子已腐脱,蛇头却仍含在肚脐中,久而成麝,重量在一两以上,而一般的麝香重不过三五钱。打猎过程中,獐跑起来迅捷如飞,任何一只猎犬都追赶不上它;但是獐有一个致命的习惯,每次飞奔稍远,它就忽然停立,频频回过头来,给了有经验的猎人以轻易捕获的机会。西藏的猎人捕获獐后,会立即取下脐眼部位挂在房梁顶上,数十天之后晾干,再掘一个土窑,把它放进去,以生树叶包裹住,再覆一层薄土,用火焐烘,去掉其中的腥汗,之后就有一阵异香扑鼻。我自从跟大部队出打箭炉边境,一路上藏人赠送的麝香,不下数十枚。到达工布以后,收到的麝香就更多了。平常日子,我又托人多方收买,到这时候,我身边总计已经有了二百多枚麝香,重达一百一十三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