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部队进驻牙披时,当地的僧俗,都出来沿途夹道欢迎,给部队官兵进献哈达、酒食。西藏称酒为“呛”,用特制的长筒盛好,系一根皮带,常年背在身上。藏人饮酒,尤其给客人敬酒前,先要把酒浆倒一点到手掌心,自己喝一口,再敬客人,以示无毒。
驻扎牙披后,我就以“厦札远遁,番人无反抗意,请示招抚,以安人心”呈报入藏。得到高层允许后,我开始专心从事和平安抚工作,部队先后向曲巴、增巴、脚木宗推进。每到一个地方,我们都恭敬正规地召集当地僧俗,跟他们讲汉藏一家的道理,并进一步解释说是他们的教主达赖喇嘛受英国人唆使,出兵反抗我们。既然达赖已远走流亡,朝廷念及藏民生计,不再追究他们过去做过的事情,只是要求他们从现在开始不要再闹事,能安居乐业。我又另外委派各小分队,定时下去巡视附近的村寨,抚问疾苦,对一些生病、生计无着落的藏民,能帮助就尽量帮助;对于实在无力养活自己的,则给予一定的钱财补贴。对以前给部队供应柴草的夫役,照旧给钱。我反复向手下士官强调部队纪律,严禁官兵以任何理由擅闯民房及喇嘛寺。秩序很快好转,藏人很高兴,远近都有人来向我们表达好意。上级统帅(赵尔丰、联豫)也来电表扬我,说我深知治道根本,把一个动乱不安的地方,整治得井井有条,叫人安心。用了两个月时间,工布境内的藏兵暗探已全部肃清。
工布位于江达西南面,纵横八百余里,东接波密,西南接野番。它最西面的阿冗噶伽,是西藏王边觉夺吉的出生地,民情朴厚,气候温和,物产比其他地方丰富很多。但是在达赖势力多年的压迫之下,当地居民的生活,早已痛苦不堪。这一次出兵仍旧是迫于达赖的压力。我们部队进驻之后,人民的日常生活,变化活跃了很多,众人都庆幸这样的变化。
脚木宗(扎木镇)位于工布的中心,田野肥沃,气候一年四季温暖和煦,附近的山上有一所较大的喇嘛寺,面积极为壮阔,寺内有喇嘛三四百人,住持高僧呼图克图是一位年高德重的宗教界名人,态度和蔼可亲,我在工布的那段日子,他一直和我往来亲密。我也尝试着向他讨教有关西藏风土人情的问题,他的回答总是娓娓可听,详细中肯。一天,他派人来喊我去赴宴并一起在柳树林里散步。果饼酒肴,放了满满一桌子,中间还置一付火锅,以鱼翅、海参、鱿鱼、瑶柱、金钩、口蘑、粉条做火锅菜,拌以肉丸鸡汤[1],再用酸菜和酸汤调和,制成火锅汤料,味道鲜美绝伦。我在内地生活多年,也从未吃过这样的美味,不知道这位喇嘛是如何做出来的。从西藏回到内地,已经有二十五年了,我时常回忆起在工布脚木宗柳树林中的这一顿欢宴,对桌上那一道火锅的味道,怀念不已。我也曾按照当时大喇嘛的配料、做法尝试去做,虽然做不出当年那样的原汁原味,可是吃到的朋友,无不啧啧称鲜,可见人的嘴巴对于菜肴的品味,还是会有相同之处的。
有一天,我也设宴,请呼图克图游柳树林,并且约了全营军官作陪,在野树林里设了四个帐篷,每帐专为大喇嘛设一席。呼图克图很高兴的样子,欣然接受我的邀请。酒过三巡,众人喝得更欢了,纷纷猜拳以助兴,一时间帐篷内人声鼎沸,宾客不分,彼此之间狂呼大叫起来。呼图克图的随从喇嘛在外面听见这古怪响声,吓了一跳,偷偷从帐篷外的草地爬进来看。他们看见酒席各处都是挥来舞去的拳头,以为已经开始斗殴打架,立即惊慌失措,奔回其他喇嘛身边,告诉他们“大喇嘛性命危在旦夕,赶快去救命!”于是大家来不及细问,赶紧随他往帐篷处奔去,到了帐篷里,却看到猜拳喝呼的声音更加吵闹。喇嘛们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见“猜拳!猜拳!”的叫喊。喇嘛中有曾经去过拉萨的,知道这是在猜拳喝酒,给大家说明后,众人便一笑而散了。我与呼图克图知道以后,也都笑得前俯后仰,不可抑制。
在脚木宗呆了半个月,我又奉命去窝冗噶伽查抄西藏王边觉夺吉的家产。我率领部队走了四天山路才到达目的地。那个地方也是崇山峻岭,小溪回环,居民寥落,极目之处,一片荒凉。我们的营部设在第巴[1] 家,房屋宽畅,家具却极其简陋,和脚木宗、牙披那边的人家相比,差得远了。根据调查结果,藏王有房子庄园三十多处,每个庄园有牛羊数百或千头,仓库里也储存有各种米粮。我分派有关人员清理登记,前后竟然费时两个月才清理完毕。窝冗噶伽还有数栋藏王旧宅,我派了几个人去留守,自己亲自开锁,一一检查。楼上有古代的弓箭、古时士兵的盔甲胸铠、以及各种铜器、瓷器,每一件上面都积了一寸厚的灰尘,这些全是几百年前的古物啊!在暗黑的光线中,我还发现了一大堆瓷碗、高椿碟子,陪同的第巴说:“这是唐朝的碗。”我虽没有专业的鉴别古物的知识,但那些碗拿在手上,个个莹洁细润,确实不可能是近代的物品!我在贮满古物的那间屋子里呆了很久,忽然又想起厦札出亡之前,曾携带《甘珠尔》佛经一部,秘密藏匿在这附近的一间密室里。这部经文才是西藏真正的宝贝啊!我连忙问身边的第巴。他说:“是的,现在确实藏在这里。你只要传讯某某头目,就可以责令他缴出。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行吗?”后来,我照他的话去做,果然追问到了经书下落。伟大的《甘珠尔》经书全文一百零八卷,每卷一千页;经书长二尺六寸,宽八寸。经文全部用西藏赤金粉写成,底面封四,用薄板嵌护。板面是宽五寸,长二尺的长方形框,中间嵌有一寸大小的金佛三个。框缘点缀有一百多颗珊瑚珠;框内环以碧玺的玛瑙和多颗红蓝宝石嵌成精美的花纹图饰;三尊金佛周身全部用极大的钻石环绕,每一尊金佛各三十六颗,佛像头部圆光中,嵌的是圆润的珍珠,直径约三分左右;框面又用五色锦缎交互折叠掩盖。果真是一件稀世珍宝啊!
随行的司书张子青竭力怂恿我赶紧取掉经文周围各种珠宝,再奉书呈报。我知道这部经文的价值非同小可,如此宝贵,早已是闻名遐迩的了。一旦在上面做了手脚,上交之后,必定会有藏人提出质疑。再追查下来,岂是我的一颗脑袋所能担当的?我坚决拒绝了这一建议,又担心身边随从的人动歪脑筋,便严辞命令将经书藏回原处,等日后议定再说。后来,因为离开江达时十分仓促,不能绕道经过那地方。好在物各有主,世上的东西,并不是你想拿走就可以拿走的,就算冒死拿了,除了损害自己的名声,犯了造物之忌外,又会有什么好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