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沦陷(19)

 

我们回到前院时,明妮看见约翰·马吉正在跟路海说话。突然,一阵枪声从西南方向传来,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侧耳静听,直到射击的声音平息下来。

我们朝马吉和路海走去。马吉牧师对明妮说,“我刚听说班乃号被日本飞机炸沉了。”

“我的老天!船上的人怎么样了?”她问。

“死了三个,伤了四十多个——伤亡的大多是船员。”

“大使馆的人都平安吗?”

“看来没事。他们都被救上来了。”

我脑子里顿时乱了,因为金陵学院装着文件、外币,还有丹尼森夫人结婚银器的箱子就存放在那条船上。我希望那箱子平安,还在大使馆人员的照管之下。要是银器给弄丢了,丹尼森夫人可能会发狂的。她不喜欢明妮,对我倒是还算礼貌,主要因为吴校长一直护着我。自从到了金陵学院,明妮就知道,创建了学校的老校长把她当做竞争对手,也许因为明妮比较敢说敢做,承担了这里没人敢承担的代理校长一职;还有,她的领导能力或许会对那个年事已高的女人构成了威胁,丹尼森夫人要求所有教员、职工,甚至学生,都忠于她自己一个人。不过,明妮和我都承认老校长把金陵学院当成了自己的家,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学校了。让她们两人团结在一起的正是这种献身精神。

第二天上午大约十点钟,超过一个连的日本兵到我们这里来搜查中国士兵。为首的长官是个高个子,嘬腮,看那阵势是个中佐,身旁有两个卫兵和一个副官。明妮告诉他,这个难民营只接收妇女和儿童,可他听也不听,声称安全区国际委员会违反了只给非战斗人员提供庇护的承诺,所以现在皇军有权将所有敌方残余部分予以清除。的确,在最初的计划中,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向日本有关当局宣称过,这一中立地区将是“武装人员不得进入、任何数量的士兵不得通过”的,然而在起草这封信件时,委员会中的任何人都无法预料整个事情的发展,数以千计的中国士兵会来到这里,恳求中立区救他们一命。外国人在收缴了他们的武器之后也收留了他们,以为日本人会遵守战争公约,以基本人道对待已经投降的军人。现在,凭着清除残余士兵的名义,入侵者开始对任何他们怀疑是潜在敌人者任意抓捕了。

搜查是从科学楼开始的,日本兵打算搜查每一间屋子。如果哪道门上有锁,而钥匙一时没能拿来的话,一个扛着大斧头的士兵就当即把锁砸开。跟在他们后边,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在二楼的地理系办公室里,存放着邻里的妇女们在上一个秋季给中国军队缝制的六百套棉衣。我和明妮决定留下这些棉衣,因为我们估计难民们可能会需要一些冬衣。现在,这些棉衣棉裤就可能成为罪证。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该怎么解释呢?我们能说是中国军队强迫我们给他们做的吗?如果日本人发现了衣服,我就得在明妮回话之前,抢先跟他们撒个谎了。明妮不善说假话,会被他们看穿的。

还好,明妮说带他们直接去顶楼,那当官的没有坚持先搜查放衣服的那间屋子。顶楼上收容了二百多名妇女儿童,那里的难民似乎分散了日本兵的注意力,到他们下楼来时,他们忘记了拐向左边搜查二楼的那些办公室。

我们走出大楼时,一个日本兵抓住了我们刚雇的一个送水工。那可怜的人吓得愣住,一时连呼救都不会了,水桶翻倒在地,扁担上都沾满了泥。那日本兵连抽他几个耳光,冷笑着用中国话问:“当兵的吧,嗯?”

“不是,不是,”明妮上前阻止,“他是个苦力,我们的送水工。胡闹,他都四十多岁了,怎么可能是当兵的?”

一个班长模样的日本兵上前撕开那人的衣领,查看他的左肩。幸亏他左肩上没有印记,他们这才放了他。那人吓得一声没吭就跑开了,水桶、扁担都不要了,还有两个被撕掉的扣子,都掉进湿泥里。

我和明妮跟着日本兵离开。快走到大门口时,看见一小队日本兵正拖着一个男孩子,那是修理工老童的侄子,他经常到校园里来干些零活。明妮快步上前,拦住他们。“他是给我们跑差的童仆,不是当兵的。”她喊道,情急之下临时给他编造了这么一个头衔。

翻译官是个面善的中国人,穿了一件厚风衣,他把明妮的话告诉日本军官。一个日本兵走上来,用拳头朝明妮当胸一推。高个子中佐冲他喊了句什么,那人“哈咿!”一声,立正站得笔直。于是那孩子赶快跑掉,和叔叔到一起去了。那中佐匆匆写了一个字条,递给明妮。翻译告诉她,“如果再有人来搜查,你可以把纸条给他们看。”她谢过那当官的,然后突然一惊,转身对我悄声说,“到处都是机关枪。”她用下巴指了指大门口。

我抬头一看,看见院墙的两侧支起了六挺机枪。我意识到,一旦这里出现骚动,他们是会扫射的,想到这里我不禁战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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