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沦陷(18)

 

没过几分钟他就死了。我认识这个瘦小的图书馆员的圆脸,听说他脾气暴躁,不过我心里从来没多想过他。

明妮和我把四百难民交给乔治·费奇之后,就返身回学校。她一路走得有些气喘,脚步沉重却坚定。

“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帝让我们中国人承受这些暴行?”我说。“我们做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报应?上帝为什么不惩罚那些毫无人性的人们?”就在那天早上,我听说我的一个侄子,我堂兄弟十七岁的儿子,昨天晚上被日本兵抓走了。他的父母心急如焚,但是不敢走出去找他。

“上帝用他自己的方式做事,而我们难以理解。”明妮说着,但并不是信心十足。

我们古老的城市,以她的美丽和灿烂文化著称,一夜之间变成了地狱,仿佛被上帝抛弃了一般。我禁不住想,会有什么样的报应在等着那些残酷无情的日本兵乃至他们的家人。我可以肯定,没有人可以像他们这样残忍地对待他人,而永远不会遭到惩罚的。

那天夜里,瑟尔·贝德士和普莱默·米尔士分别住在我们的宿舍主楼和艺术楼,而路易斯·斯迈思和路海一起待在门房里。临睡觉时,个子高大的普莱默又一次流泪和诅咒起来,他那下巴宽宽的脸扭曲着,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今天早上,美国传教士们接受了一千三百名中国士兵的缴械,答应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普莱默徒劳地阻止日本兵从警察局里把这些士兵抓走,曾两次被枪托打在胸上,这会儿胸疼得厉害。那些可怜的人们全部被拖走,下午就全部处决了。五十名保卫安全区的警察也被抓起来,也被枪毙了,因为他们让中国士兵进入了中立区。校园里住进来三个美国人,让我们多了些安全感。明妮和娄小姐一起,住在练习馆,那座楼离最近的一座楼有将近二百米远,在校园东南角上。我负责主楼。学校的两名警察仍在巡逻,但是都改穿了便装。还有一位打更老人,手提着灯笼,也在整夜巡视。

第二天,日本人继续在城中抢劫、放火、乱逮男人、强奸妇女。所幸金陵学院里还算平安无事,只是一大早从街对面的那所房子来了一个日本兵,带着四个苦力,砰砰地丢下两麻袋大米。我们很高兴,日本人总算让我们这个难民营食用那屋里的粮食,而不是要我们花钱去买。马吉负责的难民营,就被一群日本兵扣住配额粮食,然后“以折扣价”卖给他们的粥场——两元钱买五十斤一袋的面粉,五元钱买一百八十斤一袋的大米。

天亮以后,更多的难民来到金陵学院。尽管所有楼内都已经住满,我们还是收下了他们,现在,新来的人们除了一个安身之地,再别无所求。他们大多就躺在草地上或操场上。看着她周围的难民,明妮说,她更加确信我俩留守金陵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也这么感觉。脑海里再一次响起主的话:“权力和荣耀全是你的。”这话现在对我似乎有了新的含义,就像一个承诺。

我背诵了那一句,明妮严肃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下午茹莲来报告,说有日本兵进了南山宿舍楼。明妮、大刘和我立刻赶往那里,我们穿过一片竹林,抄了条近路。我们刚走进楼,就听见从左侧餐厅里传来大笑声。三个日本兵正坐在一张桌子前喝苹果汁,从一个七斤大桶里直接往外舀蜜饯吃。他们身边的食品室,挂锁给砸坏了,门大敞着。明妮上前大声呵斥,“你们不可以这样!”

不知怎的,他们全都站起来,向门外逃去,手里还拿着果汁瓶子和两个花布包袱,好像是受到了惊吓。一出大门,他们就转身向东,匆忙逃走了,他们小腿上都裹着绑腿。

我正纳闷那两个包袱里裹着什么,明妮说:“他们好像还是孩子,知道自己做错事了。”

“有些日本兵确实很年轻。”大刘说,用指头把眼镜往上推了推。他看上去十分疲惫,这些天来都失眠,经常喊头疼。

“你们觉得他们是肚子饿吗?”我问他俩。

“可能是的。”他回答。

“我不介意他们来吃点儿喝点儿东西,但是他们必须事先告诉我们。”明妮说。

大刘摇了摇头发浓密的脑袋,好像是对自己说,“他们是真的喜欢美国人的聚餐食品。”

明妮咯咯地笑了。我喜欢大刘,因为除了稳健冷静,他还有幽默感。有时候,他说出来好笑的话,自己并不觉得——这就更有冷面幽默的效果了。我们上楼去,发现一间小储藏室的门半开着。里边有几个箱子被割破或拉开了,箱里的东西都被翻过,女人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其中有一个箱子是丹尼森夫人的,还有一个是生物老师唐娜·塞耶的,她现在人在上海,根本没办法弄清楚什么东西被偷了。我们合上箱子,把它们放在放手纸的大书架后边,四个没被翻过的箱子旁边。我们在那里看见吴校长的涂漆猪皮箱子也被打开了,里边东西都翻了出来,但我们同样弄不清什么东西被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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