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4)

4教会中学附属国民小学

1918年姐夫虞双全哥领我到陆弟桥畔“三一中学”附属小学上学,这在我们家里是件大事。按风俗,亲朋好友都要给上学的孩子送鸡蛋、红糖和生姜。鸡蛋意味着“吃了将来会有本领扯蛋(淡)的”;红糖冲生姜的甜汤是款待校长、老师和同学的见面礼,意思是“甜甜辣辣,和和气气,同窗共砚,勤奋苦读”的勉励。上学那一天,小舅来得最早,他提着满满一筐的“白石(煮熟了)蛋”、四包约两斤重用草纸包裹的红糖和一口袋老姜。一进屋他就向母亲弯身作揖。当时我不知道,在那些竹筐和布口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姐夫是“走遍天下不如宁波江厦”的半边街上的一家名号“乾益”米铺里的雇员,能写一手好字,是个穿长衫的“账房先生”,给我带来他亲自装订的十大本红格写字簿,并给我取个学名“祥瑞”。我的奶名叫“闰寿”(因为我是在闰月里出生的),在家乡直至19岁离开他们为止,大人都叫我“闰儿”或者“阿闰”;小的一律叫我“闰寿阿哥”,唯有本校的老师和同学才叫我“龚祥瑞”。

我们三口之家的卧室既是晚间座谈的客房,也是每到星期日接待教友和牧师的坐起室。从江上出现的云雾冲入门内透出一种霉湿味,其中混有肥皂、泡菜、胡椒、茶叶等杂味。此外我觉得那间房还有几分忧郁的气氛,因为不久前办过我妹妹的丧事,据说屋里摆满了众乡亲送来的白木香。戚兰桂校长在那里对我母亲和父亲读着拉撒路怎样从死人里复活的经文,教友们唱着“再相会”的挽歌。我是那么害怕,以致父亲只好把我领到姐夫家里躲了起来,后来又把我带到北郊范江沿会龙庵附近基督徒公墓地,指给我看,哪个坟墓里的人是谁,非常坦然,一个个指姓道名,如数家珍,他认为,墓地是个安静的能让死者永远休息的地方。后来,我在伦敦和一位英国法官谈起我们中国人对死的看法时,他站立起来,竟老泪横流,握着我的手说:“你们中国人真高明。我们中很多人怕死。”我说:“在我所知道的不拘什么地方,没有东西有那墓地的草一半绿,没有东西有那里的树一半阴凉,没有东西有那里的墓石一半安静。”(这些话出自《大卫·科波菲尔》,为丹宁所知)当我后来长大能自学读书时,就和父亲一样,不怕死者们一动不动安息的地方了。有时我就坐在坟头上,在和煦的阳光下读书背诵。伴读的只有我的“妹妹”,还有眼巴巴望我成才的“叔伯们”,他们不时地教导我在静寂的公墓(现在已变成宁波市的动物园)塑造自己奉行“非以役人,乃役于人”的基督格言。

“三一中学”是英国圣公会在宁波办的第一所教会学校,附有初级小学,一个完全新式的学校。“三一”是指“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意思。在我的记忆里,这所国民小学的宗教色彩不浓。教室的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分年级上课,教室外有一块让学生踢皮球和做体操的场地。附小外面是一个很大的网球场,那是属于中学的,小学生只能在出入时看看它。目前这所中学已改为职业师范学校。

我的学习成绩平庸,至今只记得胡适译的《最后一课》,它描写普法战争时巴黎被困,百姓忍饥挨饿,连老鼠都吃光了,小学生即将丧失学习祖国语言的权利等悲哀气氛。我还记得那时我从外城门外到里城门内一路所经过的地方,给我的印象是那么悲凉而寂寞,在那里从来没有过任何欢乐的时刻。小学姚校长经常说着“神火不灭,爱心永存!”,他的慈祥形象在我心中明亮地显现。而对其他教师却一点也没有印象,这足以说明我的智慧之门还没有被打开,对我来说,“学堂”是个陌生的地方。使我难忘的是母亲工作的那所医院,它对我的启迪和影响比我就读的那所小学校要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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