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京都正是樱花季节。坐在京都大学的图书馆,一枚一枚地整理刚抄过的卡片,对外面的世界,几乎很少望上几眼。手头的卡片,是关于日本僧人空海的资料。我一边看着书,一边一字一字地校着抄在卡片上的文字,把抄错或抄落的字,一处一处校正。几个错的地方一改,小小的卡片上,已经是黑一块白一块的了,看着这卡片,不自觉地想起了我的导师苏兴先生。
那是十几年前,我在东北师范大学读硕士的时候。因为学校的教室很少,硕士生的许多课,都是在先生的家中上。那是被一架架书占满的小小的房间,人高马大的嘉陵学兄和我坐进去,就显得有些局促。是哪一门课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讲义之中,先生讲到了卡片的做法。
“原文抄完后,一定要注明出处、页码,而且要一字一字地校对。卡片上涂得黑一块白一块也没有关系,因为这只是你一个人用。但内容一定要准确无误,因为文章写出去,是天下的人看。要做学问,非有这点踏实的功夫不可。”
先生笑着,但是口气极严肃地说。记得他还讲到他撰写《吴承恩小传》和《吴承恩年谱》时用的资料,那其中许多都是从南方的图书馆一枚枚抄写回来的,每一枚都认真地校对过。那时,先生已是国内公认的《西游记》研究专家。十多年过去了,这份教诲,不敢有忘。
二
我和嘉陵学兄,是苏兴先生两个不争气的开门弟子。物以类聚,两个人都抱着作家梦。诗歌小说读过的都不少,但对几千年的中国文化的历史,了解却实在是极为有限。招进这样两个不肖弟子,如何教诲是好,肯定为先生添了不少烦恼吧。有一个学期,先生为我们开的课程是读“四书”。说起来惭愧得很,这本是上一代的启蒙教材,但认真地一字一字研读《大学》、《中庸》,在我和嘉陵,居然都是第一次。我由古典小说进而为古代文化史,再至中日文化交流史的学习轨迹,最初的肇因,或者就源于这学期基本典籍的研读。学海无涯,在文化沙漠中长大的我辈,该补的功课,真是太多了。
记得是读到“正心诚意”四个字时,先生停下来,特地对个“诚”字作了讲解。先生讲“诚”是人生万事的根本,没有个“诚”字,后面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都谈不上。那时心中窃窃认为师言近于迂腐,对这话的份量,体会并不深。十几年过去了,在社会上翻翻滚滚,有成功也有失败,却也渐渐悟出人生仅凭小聪明绝难成就大事业;待人以诚,做学问以踏实,才是立身成学的根本。回头再想先生的话,觉得那份量实在很重。仔细想一想,先生一世为人,以忠厚坦诚赢得了普遍的尊重,先生的学问,也靠其扎扎实实的风格,获得了同行们的很高评价。当时那几句讲义,先生讲的是书上的道理,同时又何尝不是在讲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点拨我们,只可惜,我们后学小子,领悟得太晚。
不论是在清华大学教书的时候,还是在日本留学这段时间,每当我觉得自己学有所得,常常就会想到先生那间简朴而又拥挤的书斋,那里是我人生一个重要的启蒙的所在。我常想,也许我这一生,不会做出先生那样优秀的学问,但我将努力踏踏实实地一步一步向前走,争取能像先生那样,有一个踏实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