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么创造了日本文化?”
这是日本学者加藤彻今年2月出版的《汉文的修养》一书的副标题。面对这本书书名中的“汉文”二字如何翻译,我斟酌了足有半小时。“汉文”这个词很难翻译,因为虽然它指的是白话文运动之前的中国文言文,但在我们通常的语境中,一般用来和文言文相对使用的是“白话文”,而不是日本语境中的“和文”。并且在内容上,书中“汉文”二字所涵盖的不仅是文言的形式,同时包蕴着用这些文言文记录的丰富的古代中国的文化和思想。冥思苦想最后的结果,是借着同是汉字的方便,仍旧使用“汉文”二字。
是什么创造了日本文化?这问题一如此书腰封上所写的问题:当初如果没有汉文会怎样?回顾从古代飞鸟时期到现代日本人教养的变迁,加藤彻对这个问题有一个很明确的回答。这回答写在封二的扉页上:
汉文曾经是东亚的世界语,是日本人教养的大动脉。
重阅古代以来日本历史中的“汉字”、“汉文”,会懂得日本人怎样思考、怎样尝试、怎样构建了这个国家。在汉文对日本人还是切近存在的时代,汉文的力量是怎样被用于政治、外交的?对于他们,汉文带来了怎样的知性和思考——通过重新审视成为日本发展原动力的、成为其文化和政治支撑力量的“汉文的修养”,提示日本文化丰富的可能性。
加藤彻写在这里的这些话,都是有来历的。比如开头的“汉文曾经是东亚的世界语”,让人直接想起的,就是始于17世纪的朝鲜通信使赴日本。
从1607年到1811年,先后有12次朝鲜通信使出使日本。每次通信使到日本,都和日本知识分子进行过文化交流,其方法,是汉诗唱和。看似小小的浅酌低唱,却关系到一国的国威。最初参与其间的日本人,非常苦恼于自己写出的汉诗水平过低。这种情况后来渐渐得到改善。随着日本人汉诗创作水平日渐提高,据说后来朝鲜派遣通信使,也不得不选择汉文修养和汉诗创作水平比较高的人。就中新井白石是江户幕府知识分子的代表,他曾经就日朝往来之礼与朝鲜通信使有过尖锐的交锋。但在朝鲜学者那里,新井白石的汉诗,得到的评价非常高,而新井白石出版自己的汉诗集时,他也专请朝鲜通信使来为自己的诗集作序。
这些,都是我们今天已经久违了的汉文旧日的风光。
二
再说汉文“是日本人教养的大动脉”这句话。汉文自战国时代起逐渐传到境外。历史上,朝鲜半岛、日本、越南和东南亚部分地区,都曾经普遍使用汉字做基本的表达工具。但在今天的越南和朝鲜半岛,汉字均已经先后被取代。放眼世界,日本是除了中国之外唯一大量使用汉字的大国。直到今天,日本的大学入学考试题中,汉文仍是重要的一部分。这种风景,在曾经使用过汉字的越南和朝鲜半岛已经很多年前就看不见了。
在加藤看来,汉文并不是自在于日本之外的独立存在,汉文“是日本人教养的大动脉”,它给日文输送营养,带来生机,本身就是日文的组成部分。
仅以中世日本而论,离开镰仓时代的日莲和尚,是说不清净土宗的。而日莲的代表作《立正安国论》,就全是用的汉文。“旅客来叹曰:自近年至近日,天变地夭,饥馑疫疠,遍满天下,广迸地上。牛马毙巷,骸骨充路。招死之辈,既超大半,不悲之族,敢无一人。”这样的文章,日本人读得懂,我们中国人读来更是明白。有人说那只是和尚的事情,进入幕府时代的武士,可能就没这份修养。话说1331年日本后醍醐天皇决定倒幕,事泄被流放隐岐岛。《太平记》写武士儿岛高德追到岛上,在天皇常经过的庭院樱树上,刻下了两行字——天莫空勾践,时非无范蠡。后醍醐天皇看后微然一笑。刻的人看的人之间,就这么明白传达“卧薪尝胆”的心事。室町时代八代将军足利义政风流一时,但却不管百姓死活,于是后花园天皇写了一首诗谏诫他:“残民争采首阳薇,处处闭炉锁竹扉。诗兴吟酸三月杏,满城红绿为谁肥。”用典立意,都在上乘。江户时代赤穗47位武士为主复仇,最后被将军命令全部剖腹自尽,这段故事被演成《忠臣藏》。日本阳明学者大盐平八郎写诗赞之:“卧薪尝胆几辛酸,一夜剑光映雪寒。四十七碑犹护主,凛然冷杀奸臣肝。”1837年,不忍见民众为饥馑所苦,大盐平八郎带着必死的觉悟率领民众毅然起义。这场起义杀掉了一些黑心的枉法商人,但仅仅一天就被镇压下去了,最后平八郎引爆了自己身上的火药自杀了。平八郎的事迹后来常为江户百姓所追慕,那些黑心的商人们,此后也不得不略有收敛。在加藤彻看来,他的事迹和他的诗是相互辉映的。少了哪一边,都是日本历史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