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是历史文化长期积累的产物,每个字都有音、形、义,不仅词义丰富,而且表达精练,书写优美,并且每个汉字都可以独立使用,同音字也可以借助字型加以区别。没有汉字的日本语,假名大占纸面,造成浪费,表意上也损失了准确性,更少了东方文字特有的那份神韵。这场运动的结局不用细表,今天岩波书店重印津田左右吉的书时,不得不重新加进了“笨重”汉字,就是最好的说明。
一场运动下来,并非毫无斩获,日本语自身最终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书写方面,传统上本是和老中国一样是由上到下,由右到左,这一番运动之后,由左而右的横向书写也出现了(当然,这方面中国也同样发生了变化)。另一个斩获是汉字的简化。明治时期的大思想家福泽谕吉本是主张废除汉字的,但同时认为完全废除为时尚早,所以应当从常用汉字中精选一部分用于教学中。为此他准备了一份文献《文字之教》。从以福泽谕吉的《文字之教》为基础作成的《‘文字之教’新出汉字表》到邮便报知新闻社发行的《三千字字引》(1888年),再到文部省颁布的《关于小学校令施行规则中教授用汉字的规定》(1901年)、临时国语调查委员会颁布的《常用汉字表》(1904年)、一直到国语审定会审定的《标准汉字表》,后来日本政府的汉字教育走的基本是福泽的路数。1946年10月,日本国语审议会推出了《当用汉字表》,汉字被简化,使用的数量被减少。现在日本人使用的《常用汉字表》就是这一路线延伸到今天的产物。
历史发展到了20世纪80年代,日本经济腾飞,开始尝试向美国说“NO”,亚洲几条小龙也纷纷起飞,中国也进入改革开放的加速时期——东亚形势一片看好。日本经济学家们开始热心地讨论以日本为头雁的“雁行理论”。日本研究思想史的学者们开始重视韦伯的著作,关注起儒教伦理与东亚各国经济发展的关系。这当口汉字同样成了重新审视的话题。1986年5月,日本召开了“汉字文化的历史与未来——在信息化社会中创造汉字新文化”的国际研讨会。具有象征性的是参加这次会议的学者,既有发明汉字的中国人,也有曾经使用过汉字的越南人和韩国人。在我看来,这个80年代的“汉字文化圈”成了关键词的国际研讨盛会,不是在北京而是在东京召开,同样也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图说汉字的历史》这本书的写作缘起,就是这次国际讨论会。
一路回顾汉字在近代日本的遭遇,头脑中自然时时想起19—20世纪汉字多灾多难的命运。自战国时代起,汉字逐渐传播到境外。历史上朝鲜半岛、日本、越南和东南亚部分地区,曾经普遍使用汉字,据说直到今天,越南语约80%的词汇来源于汉语,韩语词汇约70%来自汉语,但在越南和朝鲜半岛,汉字均已经先后被取代。汉字20世纪在中国的遭遇同样一波三折。当年钱玄同曾有废除汉字的主张,胡适也喊过“汉字不废,中国必亡”的口号。好在汉字福大命大,躲过了彻底被废除的舛运,但是,简化汉字一直是中国文字改革的主流。1935年国民政府公布《第一批简体字表》,次年废除。1955年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公布《简化汉字方案草案》,次年审议通过,两年后发表《简化汉字表》构成了今天大陆书写汉字的基础。1977年文改会又公布了《第二批汉字简化方案》,其时我正读初中,反复练习过那些缺胳膊少腿、难看至极的“简化字”。所幸那批简化字因为字型过于简单,很快就被废除了。到今天,进一步简化汉字的声音已经很弱,舆论中甚至有了恢复繁体字的呼声。
上世纪90年代起,中国经济起飞已成定局,中国成了牵引世界经济发展的火车头。中韩建交后,两国关系近年来急速进展,大量的韩国学生开始学习汉语,许多韩国学者也开始重新考虑废除汉字的得失,认为抛弃汉字使韩国社会出现了知识、哲学和思想的贫困。1999年《人民日报?海外版》曾报道说韩国政府决定,在公务文件和交通标志等领域,将恢复使用已经取消多年的汉字和汉字标记,以适应世界化的时代潮流。从这则报道中,我们依稀看得见在朝鲜半岛出现韩、汉两种文字同时并用的一线曙光。汉字的命运,似乎又面临了从收缩到扩张的转机。21世纪汉字向何处去?成为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
我第一次读《图说汉字的历史》,大概就缘于和津田意外接触所引起的对汉字的兴趣。同时阅读的,还有沈国威那本《近代日中语汇交流史》。阅读后我第一次了解,我们今天使用的现代汉语中,涵括了那样多来自日本的单词,汉语在近代民族面临危机的形势下,曾经具有如此富有弹性的变化。这本关于现代汉语中收入的日语词汇的著作同样足以引人深思。单就汉字体系的弹性而论,如何面对日文汉字就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今天的世界上,日本是中国之外唯一大量使用汉字的大国。但常用日语中数量不多的日本汉字,却大多仍被拒之于中国汉字体系之外。90年代死于任上的日本前首相小惠三的名字在中国媒体上,一直被误写成“小渊惠三”。前经济企划厅长官屋太一的名字,被误写为“界屋太一”。我注意到商务印书馆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收入了“阿哲次”的“”字,释义为“日本汉字,十字路口。多用于日本姓名”。这是很大一个进步。其实,计算机汉字处理功能进步到今天,正式制作一个日本汉字读音表,把日文汉字尽收囊中并不是非常难的工作,因为像“”、“”这样的日文汉字数量并不多。问题只在于,在国际化的21世纪,我们是否考虑过应当打开汉字的大门?我们是否意识到应该让这些来自异域的汉字伙伴入伙,让它们在中国也有一个正式的立足之地?
令人感动的是早在80年代,很多像阿哲次这样的日本人就非常关注汉字的未来。信息化时代,人们越来越习惯于用微机处理、记录语言,那么,将来汉字怎么办?阿哲次写作《图说汉字的历史》,立意也在于想准确地把握汉字的功过是非,通过回顾汉字走过的历程,预见它的未来。他指出:“汉字在东亚的广大地区使用了数千年,而且直到今天还被使用着。无论是以使用的人口,还是以诞生的时间、覆盖的地域判断,汉字都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庞大的文字体系。”他希望东亚的人们重新认识到汉字是人类共同的宝贵文化遗产,因为“汉字的未来在历史的延长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