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俳句是第二艺术

说到日本文学,中国人能随口说出来的,俳句是其一。恐怕绝少有人读,居然被移植,取名为汉俳,虽然只是在自然数上可以划等号。俳句简直像一种暗号,不是日本人就难以理解,而日本人也未必读了就了然于心。诚如桑原武夫(1904-1988)所言:俳句不易懂,以致赏析之类的东西层出不穷,对活在同时代的本国人采取最没有艺术性的手段--诗注,这只能用暴露出作品的未完成性来解释。

1949年,战败的日本人还在丧气,桑原武夫发表《第二艺术》,约有万把字,将现代俳句从艺术价值上数落得一无是处,据说当时俳句界几乎被这篇略嫌饶舌的文学论打翻在地。桑原是研究法国文学的,在他看来,只有法国的东西才能叫艺术,而日本的俳句,芭蕉所代表的古典还说得过去,现代俳句根本算不上,死皮赖脸的话,那就叫第二艺术好了。他随手从杂志上拈来一些俳句,掩去署名,让你猜猜看,哪首是名家之作,哪首出自白丁之手,结果谁也看不出来。桑原得意之余,痛下结论:

"现代俳句凭艺术作品本身(一首)来决定作者的地位是困难的,以致艺术家的地位在艺术外,即完全取决于作者在俗世的地位之类。不同于其他艺术,对于俳句,社会上的评论在艺术价值上难以成立,不得不把标准放在弟子之多寡、主宰的杂志发行多少、乃至那俳人的社会势力上。如此俳坛,拉帮结派就是必然的了。组成帮派的目的在于势力,一旦在帮派中有了权威,自然要另立门户,于是在各地产生中山大王、小山大王。"

话说得的确不错。我看见左邻或右舍的俳句结社集结一群人,好像搞宗教活动,总觉得怪怪的,只好去联想集团性、团队精神什么的。但半个多世纪过去,俳句并未因桑原的第二艺术论而式微,相反,那时他嫌俳句杂志三十种太多,现而今已不下800种,还走出国门。不仅中国人大显身手,欧美也有人写"英俳"、"德俳",但不知他们用17个字母能否写出牛排也似的味道。那么,这是历史对桑原武夫的讽刺吗?却也不能说是,大树依然是大树,而野草也遍布天涯海角。恰恰是这个武夫,一板斧把俳句的现代与古典砍成了两半儿,贬为第二,给普通老百姓划出一大片乐土--"这种东西很适合另有职业的老人或病人当作业余爱好,当作解闷的手段"。芭蕉喻俳谐为夏炉冬扇,本来没什么用。生活优裕了,优哉游哉,正好拿它来消闲解闷。无须为第一艺术所累,俳句大军号称三百万,遍布四岛,听说现在四十来岁的人已成为主力。

以前在国内杂志上读到过一篇文章,说"君是好人,能不作诗更好",意趣正好跟桑原武夫相反。文有醉翁之意,字里行间也刻意透露着。作者不会拿这个话去说"扬眉剑出鞘"之类,但我想,即便政治家作诗,附庸风雅,遣词造句超不出中学语文课本,但身在其位,写了就有倡导之功,文人为了文(文学以及文化),心存感激才是。他们却自古好以己之长耍戏政治家,到头来被人家一拨弄,登时就没了骨气或人样儿。旧文人周作人也反对做旧诗,他的话当然远不如毛泽东一句顶一万句,但毕竟还说了:就实际上说来,做旧诗实在是能不能做的问题,并不是该不该的问题。写不出红楼梦就不要写小说,写不过莎士比亚就不要写戏剧,做诗达不到唐诗的艺术高度就不要做,否则,连好人也只能做到第二,达不到更好。这个意思似不免刻薄,甚而霸道。唐诗宋词如阳春白雪,乃第一艺术,那是写不来的,但下里巴人又何妨巴而下之,第二乃至第三,只当它是自己也做得来的艺术,鸟皇帝人人做得,随意而尽情地享乐。桑原武夫把俳句拉下马,心存仁厚:"只要是第二艺术,就不需要任何复杂的说辞。别说俳句要回归曾是第一艺术的芭蕉什么的,应干脆自觉其消遣性,回归到宗因。这才是符合现状的老老实实的道路吧"。

宗因是17世纪的俳人,他主张:好就好,坏就坏,管他呢,喜爱而游兴,俳句不过是梦幻的戏言罢了。但眼看现实,我写了这么一篇戏言,"又不免是一个蠢人了"(周作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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