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俏皮的川柳

日本狭长,从南向北,樱花一路开过去,不留痕迹,紧接着梅雨又从冲绳压将过来,压得人心更其郁郁。据文部省(职司教育与文化)调查,日本人活得很不安,正丧失那种不可一世的劲头儿。有诗为证:

哪个吊环都固定了,上班族。(按:乘车上班,每天是那个钟点那个位置,车上的人都成了熟面孔)

走时还睡着,回来早睡下。(按:起早贪黑上下班,竟然和妻子动如参与商)

比馒头皮还薄的,脖子皮。(按:日语里脖子有解雇之意,源自"馘首",即砍头)

还没担心下岗,公司先倒了。(按:这真叫人哭笑不得)

别抱奢望,那是你的孩子。(按:丈夫讥讽"教育妈妈")

年收入的五倍,总算能买块墓地。(按:购房置地,在日本难乎其难)

这就是川柳,世界上最短的诗型,但只能译出个大意,难以成诗。和俳句一样,仅有17个音,按五、七、五分作三句,印成铅字也只是松松散散的一行。日语并非一音一字,所以按汉字计算,比我国宋代的俳谐诗体"十七字诗"更短小。日本诗歌不讲究押韵,靠音数和句式营造节奏感。川柳的做法颇似文革年间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表演的三句半。俳句有季语(能反映季节时令的词语)、切字(用于断句的语气词,计22个)之类的格律,而川柳像中国顺口溜,极尽自由,以至有人说:俳句是憋气,川柳是吐气。"我心忧矣,我歌且谣"。近年经济不景气,上班族处境惨淡,拿它来吐吐一肚子怨气,也就是文人之所谓块磊,被称作上班族哀歌。

在网上时常读到一些流行于民众口头的顺口溜,大概也属于摩罗在《自由的歌谣》里说的,"一切歌谣,一切巫咒,都是弱者的灵魂的呻吟,是无奈而又无力的呻吟"。不过,古语有云,"天高听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吟者无奈,但一旦天听到了,像电视剧里演的,就算是有了力量吧。文化大革命终焉之际,感慨万千,我也写过一首顺口溜:旗手扒手吹鼓手,十年丧尽十亿心,大王尝闻布衣怒,载也民来覆也民。虽为民之一口,但溜而不顺,居然好意思拿出来,是回头想来,载舟是民,谁覆舟就难说了,民也不要托大。总之,可发一噱。

顺口溜,更文学的叫法是民谣(民间歌谣)。清人杜文澜编《古谚谣》,从古籍中辑录上古至明代的民谣民谚,计3200首。刘毓崧为之序:"诚以言为心声,而谣谚皆天籁自鸣,直书己意,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些话完全可以用来说川柳。川柳的历史比短歌、俳句浅。某韩国人论说日本人的秉性,一言以蔽之,是一个"切"字,倒可以从日本诗歌发展史得到支持。俳句和川柳都是从俳谐连歌切下来的,就好比我们从律诗切下来四句,独立为绝句。连歌是一种集体性文艺活动,类似我国近体诗的联句,并且跟作诗要练习对仗一样,连歌练习写"前句附"。"前句附"指的是"前句"和"附句"的附和,有点像赋得体,"前句"是题,按题作"附句",各逞机敏,互竞俏皮。"世上玩弄前句附,以至樵翁牧童,无不事之。"(《俳谐高天莺》1696年刊)以文化传统悠久的京都、大阪为中心勃兴的这种文艺游戏,也波及新城江户(东京)。大家都来写,自然就有人评点。江户出了个评点高手柄井川柳(1718-1790),投到他名下的作品年间多至七万首。他的评点使江户市井更乐此不疲。1765年他去掉"前句",单把"附句"的佳作合编刊行,从此"附句"定型为独立的艺术形式。这种小诗有过种种称呼,明治年间定名"川柳"。后世称江户时代的川柳为古川柳。川柳独具娱乐性,谁都能凑趣,向来为庶民所喜闻乐见。当今报刊几乎没有不开设川柳栏目的,行家主持,读者投稿,其乐融融。不过,顺口溜似的川柳从艺术上被正统川柳家看低。他们强调署名,理由是事关著作权,但无名氏们只求一吐为快,署名之处往往被用来点题,妙趣横生。

柄井川柳评选,把川柳分为三类,大致是时事、生活、情话。川柳的发想构思极自由,只可惜不能把陈寅恪的话--"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反过来说。自由就带有批判精神,难免政治压迫。二战期间,一位号鹤彬的工人作川柳反战,被警察逮捕,死于狱中,年仅29岁。更多的人搞过"敬神爱国,劝善惩恶"的川柳。"体察物理人情,直写出来,令人看了破颜一笑,有时或者还感到淡淡的哀愁",这样的川柳被周作人视为上品。次之是"找出人生的缺陷,如绣花针噗哧地一下,叫声好痛,却也不至于刺出血来"。古川柳多是笑他人,而当代川柳偏重于自嘲,发出无奈而又无力的苦笑。中国人喜好笑骂,怒也怒得亮堂堂,顺口溜基本没那种"淡淡的哀愁"。

似乎拿平民百姓的哀愁扯淡,街上又开始卖梦了--彩票,奖金翻一番。中头彩的机会比精子在子宫里撞上卵子大得多,不妨一试,就作了一首川柳:早中啦,最难的头彩,在娘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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