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战后超英赶美,令西洋瞠目,说他们是"工作狂"、"经济动物"。后来我们也跟着说,虽然,中国进入"休闲社会"似乎早了点。其实,就这种国民性来说,日本人也是二重的,即一方面被绑在公司的战车上,复兴国家,另一方面渴望着优哉游哉,所以陶渊明的诗文为他们所爱读。
梁昭明太子说,陶渊明的诗篇篇有酒。家有田园,这位五柳先生不必为五斗米折腰,自得其乐。用他的话说:"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好酒的人时常会想到戒酒,陶渊明也写过《止酒》,句句用止字。有云:"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汜。"孔子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去哪里呢?没明说。陶渊明却说得明白,打算去扶桑,不就是后来好事者比附的日本吗?但倭人性嗜酒,若来在日本,只怕更止不了酒。"无夕不饮","期在必醉",恐怕从倭人到日本人,比本家中国人更能跟陶渊明投机,一杯一杯复一杯。陶渊明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拿日本人来说,就表现在工作上。
中国最早的隐士是许由。帝尧请他当官,他不是躲进箕山隐身,就是跑到颍川洗耳,可见,隐逸本来是具有政治性的生活方式。陶渊明自古被树为隐居不仕的典范,采菊、酣歌、纵酒,幽雅、闲适、潇洒,再完美不过了。日本人欣赏陶渊明,但他们的隐逸却属于另路,出家遁世,完全是佛教信仰的身体力行。佛教自来有一种末法思想。法有三时,即释尊入寂后,僧侣堕落,佛教历经正法、像法和末法三个时期而隐没消亡。正法年间尚能正确实行佛的教法,像法不过是像似正法而已,末法则惟有教法存留,没有修行和证果。一时不如一时,有一种教说是正法和像法各一千年,末法万年。佛灭于公元前949年,那么,2000年后的1052年是末法伊始之年,正值日本史进入平安时代(8世纪末至12世纪末)后半。其时,天皇大权旁落,贵族式微,武士渐兴,兵荒马乱,社会日益动荡不安,人心惶惶--"方今之时代,浇季也"。时当浇季,佛教的末法思想如水银泄地,星火燎原,无常观深入人心。诸行无常,世间万物绝无常住性,这就是人存在之苦的根源。人生无常,厌弃秽土,有人就剃光了头发,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盖一间草庵,与世隔绝,恍如净土,或者戴上斗笠,拄一根竹杖行旅天涯,迁流不居。江户时代后期的良宽托钵一生,用汉诗描绘过自己的草庵:索索五合庵,室如悬磬然。户外杉千株,壁上偈数篇。釜中时有尘,甑里更无烟。只有东村叟,时敲月下门。
从烦扰的世事中勇退,会得到一种解放感,恢复个性的存在,但随即也产生隔绝感。隐遁即远离社会,脱离群体,那当然孤独而寂寞。似乎中国的隐者爱成群结伙,彼此呼应,如七贤、六逸,而日本隐者孤独得更为彻底。要耐得住孤寂,一方面靠无常观支撑,另一方面必须借饮酒吟诗来纾解排遣。寄情于山林江湖,写出来的诗文自然是闲寂枯淡的,由此产生"寂"的审美意识。隐逸和只管打坐的禅同样都基于无常思想,不同的是坐禅探求个人的内在精神,而隐者寂然独处,更追求与外界自然的融合与交流。隐是厌世、弃世的,而禅是现世的,屙屎送尿、着衣吃饭,都不妨碍顿悟。禅宗在日本广为流传,"寂"的审美意识后来就完全笼罩在禅的荫翳里。日本人亲近自然,既富禅"思",又含隐"情"。坐看寺庙里的枯山水可以冥想禅的幽玄,而旅宿深山或海隅的温泉,怡神的是隐遁一般的闲寂。
自古隐者皆寂寞,惟有诗文留其名。出名的隐者如西行、鸭长明、吉田兼好,都有诗文传世,甚而在日本文学史上独立成章,称作隐者文学,是中世文学的主要内容。中世,指12世纪末梢镰仓幕府成立至16世纪中叶室町幕府灭亡,上承平安时代,长达400年。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对此感叹不已,构成日本文学尤其是诗歌的土壤。西行(1118-1190)出身豪门,曾做过武士,精通兵法。可能是由于失恋,并且对政治大失所望,23岁上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并志向和歌创作。他住草庵,踏苦旅,歌吟自然与人生,是隐者文学的主流,生活方式和艺术态度对后世文学者如松尾芭蕉影响甚大。"富士烟披靡,随风当空尽,不知何处去,此身独思忖",这首和歌,西行自许是写得最好的。鸭长明(1155-1216)47岁时被后鸟羽上皇破格擢拔,编纂《新古今和歌集》,"昼夜不怠"地干了3年,离开宫廷后出家。结庐远人境,名为方丈。弹琵琶,吟和歌,悠悠自适。1212年以"逝川不断,却并非原水"的无常观开篇,撰写随笔《方丈记》,赢得不朽的名声,被推为隐者的鼻祖。兼好(约1283-1352年前后)生于神官之家,在世时作为歌人活跃,死后流芳的是年将50写作的随笔《徒然草》,与《方丈记》并称为隐者文学的双璧。全文由243段构成,内容杂乱,底流是"物皆幻化"的无常思想,且随处溅起批评的浪花。
日本人上高中时学习古典少不了这几位的作品。他们还学习一点中国的古典,陶渊明所占比重相当大,文有《归去来辞》、《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诗有《饮酒》或《责子》。高中古典教科书上下两册,鉴赏汉诗十余首,多隐逸情趣,如王维的"独坐幽篁里",贾岛的"云深不知处",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并且有明初高启的一首《寻胡隐君》(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春风江上路,不觉到君家),眼光迥异于中国。陶渊明写过《自祭文》、《挽歌诗》,此类东西在中国近乎绝迹,但日本现今仍时有吟诗"辞世"者。陶渊明在挽歌诗里说:"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他遗憾的是"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可见,虽然一连说20个"止"字,"止酒"也终究是假话,像哭穷一样,不过是兴致所至罢了。世上再没有比酒鬼和诗人的话更不可信的了。